445章 一片丹心照汗青

作品:《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古色古香的廂房裏,即將油盡燈枯的老臣趙芳德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着人在廂房門口放了長椅,就這麼躺在長椅上,身上蓋了薄被。

    這為方便那個人來時,為避嫌不用進廂房,畢竟那個人是位女子。

    院子裏站了一群趙室宗親,人人臉有悲戚。

    只有一個人在趙芳德身旁侍候。

    趙禎之父,原本在國子監任職的趙麟,父憑子貴,被破格加封郡王后,調入宗正寺,只等逐步累官任職宗正寺卿正。

    院子裏,尚有一位貴人,已經來了多時。

    正是大涼並無多少聲望,但在趙室卻被受尊敬的順宗遺孀——西皇后陳婉秋。

    沒人說話。

    大家都在等,等趙芳德咽氣。

    但大家又知道,在那個人沒來之前,趙芳德不會咽氣,他還有話要給那個人說。

    垂拱殿裏,婦人一直在安靜的批着摺子。

    柳隱在一旁,數次欲言又止,卻都不敢提醒,畢竟她看了出來,陛下會去見趙芳德最後一面,畢竟論禮,趙芳德的輩分比女帝高。

    但陛下明顯不想聽趙芳德彌留之際的最後一番話。

    所以陛下在等。

    等着趙芳德沒咽氣,但又說不出一句話的時候。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南鎮撫司趙瑾進來回報消息後,婦人才放下了摺子,起身說道:「擺駕。」

    出皇宮,直奔青雲街。

    院子裏黑壓壓的跪了一片,婦人沒有免禮,只是示意西皇后陳婉秋不用多禮,旋即一步步來到廂房門前,看着油盡燈枯已經閉上眼,只能進氣不能出氣的老臣趙芳德,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卻不料趙芳德臉色倏然湧起一陣潮紅。

    然後……睜開了眼!

    迴光返照。

    婦人心底里嘆氣,有些暗惱趙瑾的辦事不牢,可此時無奈的很,只能輕聲道:「皇叔還好嗎?」

    論輩分,趙芳德當得起女帝一聲皇叔。

    此刻如此稱呼,這就是一家人說話了。

    而非君臣。

    趙芳德囁嚅了一陣,斷斷續續說了一句陛下,微臣死不為懼,只是心憂我趙室江山,然天策軍有惡將食人血肉,不可不誅之。

    婦人也是無奈,可自古以來的倫理,都不會在一位老人彌留之際違背他的意願,否則便視為不孝,可自己金口玉言,若是真順着趙芳德說下去,李汝魚就真得死了。

    不過,婦人畢竟主掌江山,和大涼那群文臣武將鬥智鬥勇了十餘年,很快想到了說辭,不着痕跡的畫了個太極:「皇叔,此事有待商榷,待我與群臣商議後再作定奪,你還有其他囑託嗎?」

    趙芳德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哪會善罷甘休,用盡最後的力氣說,老臣我就擔心那個李汝魚惑亂我大涼江山,陛下不可不防。

    說完這一句話後,趙芳德猛然坐起,瞪着婦人。

    欲要一個回復。

    婦人沉吟半晌,然後故意抬高了語氣,「皇叔,若孩兒沒有記錯,去年,就是在你的一力請旨下,讓趙愭北上平叛,為此你甚至被貶去宗正寺卿,又從特進降為金紫光祿大夫,可結果呢?」

    這是事實。

    當初趙愭北上平叛的事情,趙芳德帶動的趙室宗親功不可沒。

    聽到這一句話,院子裏的趙室宗親心都是一沉。

    婦人有些無奈,側身看着北方,幽幽嘆了一句:「結果是趙愭和王琨狼狽為奸,不僅沒有平叛,反而沆瀣一氣,在開封建立小朝廷公然反涼。」

    「如今你要殺李汝魚,豈不知李汝魚會不會成為力挽狂瀾之人?」

    「皇叔,你上了年紀,很多事情看不明白,但我主掌江山,心懷天下,站在高處看得更遠,有些人,並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樣。」

    「所以皇叔——」

    女帝回首,看着趙芳德,最後一句話卻僵在喉間,趙芳德已經歪下了頭,雙眼猶睜,一身精氣神徹底消弭。

    已駕鶴仙去。

    院子裏頓時哭聲一片。

    婦人長嘆了口氣,輕輕在心裏說出了最後那句話:「李汝魚是我安四方之劍啊。」

    這劍是否傷趙室,是否冠京城。

    我真的不在意。

    老臣趙芳德的死,為趙室宗親的強勢劃傷了句點,如今整個天下,再無一人的輩分被女帝更高,唯有西皇后陳婉秋,在輩分上可與女帝相平。

    但西皇后無權無勢。

    好在女帝無後,又過繼了趙禎為子,趙室倒也不擔心江山落入他人之手,目光遠見的人,倒是擔心李汝魚會成為下一個岳平川。

    ……

    ……

    永貞三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

    欽天監里的老監正已日暮西山,老臣趙芳德死後不久,這位女帝最信任的老臣之一,也已臥上了床榻,不過終究是神仙眾人,再熬個一年半載不難。

    關於李汝魚的處置還沒有出來,臨安先有一封聖旨降下,剝去安美芹同樞密院事一職,降為樞密院直學士,而原本在臨安的樞密院直學士,擢升為簽書樞密院事。

    渝州天策軍所有事務,以禁軍都指揮使田順為主。

    安美芹為輔。

    盧升象擢升為同知樞密院事。

    同日,聖旨再下。

    駐防江津的那位姓周名江東的將軍,加封定遠將軍,職天策軍統制。

    其後兵部和吏部文書送遞渝州,昌州君子旗加封游擊將軍,徐驍升副將,夏侯遲、花小刀降為部將,卓宗棠殺敵有功,正式擢升為部將。

    這一場戰事裏的有功之人,都得到了擢升和獎賞。

    唯獨沒有關於李汝魚的獎懲。

    倒也沒人奇怪。

    隨着昌州戰事落幕,關於李汝魚大敗趙闊的細節,已在天下傳的沸沸揚揚,朝野就不說了,爭論聲極大,而民間對於此事,更是傳得變了樣。


    在民間流傳中,李汝魚成了三頭六臂的惡魔,嗜血如命,每天起床都要生飲人血,又要日啖人心,最喜紅燒,說多加姜蔥可以去酸……

    活脫脫一個吃人魔王。

    臨安城外錢塘江畔鹽官鎮上,這一日來了四騎,一者腰間佩劍,身上頗多英氣,另外兩人則是儒巾包頭的文書小吏。

    佩劍者出自樞密院。

    儒巾包頭的文書小吏,一者出自兵部,一則出自中書省。

    還有一人,長相極其斯文,穿着大涼讀書人最喜好的青花儒衫,亦是腰間佩了劍,十指白皙而欣長,真是如今的樞密都承旨王竹書。

    四人問了路,來到鎮外一座院中有大槐樹的院子前,敲門問道:「這裏是文三甲家嗎?」

    吱呀一聲,一秀眉長目面相極其聰慧的少年開門,身後站着位穿淺藍粗布襦裙的婦人,看見官差,有些驚惶,只一剎那,淚水就滾滾而下。

    院子裏傳來老嫗的聲音,「桂蘭,是誰啊?」

    婦人強忍着嗚咽,回頭溫聲道:「娘,是來觀潮的遊人,口渴上門討口水喝休憩一陣,沒什麼事,您老在屋裏歇着。」

    婦人又對開門少年說道:「汗青,你回去看書。」

    叫文汗青的少年看了門口四人一眼,很是懂事的說娘我去照看祖母,轉身之際,淚水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王竹書略有詫異,這少年倒是聰慧。

    將四人請入院子裏坐下,婦人倒了溫水,旋即惴惴不安的坐下,只是那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倒也沒顧得上婦道廉恥了。

    任由失態落在四人眼裏。

    王竹書嘆了口氣,對其他三人使了眼色,示意先辦撫恤方面的事宜。

    在確認丈夫文三甲已死在昌州時,婦人再也坐不住,癱坐在地,又怕驚動房中的婆婆,捂着最哽咽,傷心欲絕。

    斷斷續續中,終於辦妥了撫恤相關手續和事宜——撫恤金由戶部統一發放至本地衙門,再由衙門差人親自送來。

    許久之後,待婦人稍微平復了些,王竹書示意其他三人噤聲,這才輕聲道:「小娘子節哀。」

    婦人沒有說話。

    王竹書輕聲道:「你丈夫戰死昌州城,盡顯我大涼男兒壯氣,大涼朝廷絕對不會虧待於他家人,只是當下還有一事,需要徵詢你的意思。」

    婦人點頭,「請說。」

    王竹書猶豫了下,「可曾聽說昌州守將李汝魚的事?」

    婦人抬頭,雙目血紅,睚眥目裂,「我丈夫也被那吃人魔王——」後面的話終究說不出口。

    王竹書嘆了口氣,「這個不可得知,」

    旋即又道:「有些事需要說與你知,當時昌州城存糧斷絕,僅有殘兵四千,而城外卻有大軍兩萬餘,李汝魚此舉也是迫不得已,否則不僅昌州死守,那四千殘兵亦將全軍覆滅,但李汝魚此事確實惡劣,朝廷對此深以為重,關於李汝魚的處置,想詢問你們受害者親人的意思。」

    頓了一下,「殺否?」

    婦人毫無猶豫,再也顧不上會驚動屋裏的婆婆,乾嚎一聲,「我夫守城池,殉城而亡,卻不能入土為安,淪為肉食,何其悽慘。縱是將那李汝魚千刀萬剮,也難消我心頭恨!」

    旋即嚎啕大哭。

    王竹書嘆了口氣,回頭對中書省那位文書小吏說道:「記下,殺。」

    先前已去了數家,那位中書省文書小吏的小冊子上,無一例外,全是殺,只怕以後的每一家,都只會是這個結局。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

    少年文汗青攙扶着一位目盲老嫗走出門來,老嫗重重的將手中木製拐棍一頓,「桂蘭,你鬼嚎什麼,丟了婦道禮儀敗我文氏家風!」

    婦人收聲,卻依然淺啜不止。

    老嫗在少年文汗青的攙扶下來到院子裏,滄桑的聲音很有些慈祥:「幾位官差大人,我兒是戰死在昌州城,不是潰敗而死?」

    王竹書點頭,旋即醒悟老嫗看不見,輕聲道:「老人家,文三甲是壯烈殉城,並不是潰兵,他啊,沒有辜負您老人家的一番教誨,用一身青血守住了昌州,是條好漢。」

    老嫗點頭,「先前老身已經聽到了。」

    目盲的人,耳聰。

    王竹書不說話,知道老嫗還有話說。

    老嫗繼續道:「真的沒糧了?」

    王竹書點頭:「是的。」

    老嫗哦了一聲,「只有四千守兵,敵軍卻有兩萬餘?」

    王竹書繼續點頭,「是的。」

    老嫗也點了點頭,「那最後守下昌州了嗎?」

    王竹書只能繼續點頭說道:「李汝魚率四千殘兵出城,殺敵倍余,昌州四千人,最後僅有六百人活了下來。但李汝魚大敗敵軍後,又千人陣中生擒敵軍將領趙闊,並在昌州校場上凌遲趙闊,為戰死袍澤血仇。」

    老嫗沒有說話,安靜了很久,才輕聲嘆道:「我兒死得不虧啊。」

    王竹書看着目盲老嫗,不知道為何,心中有些感動。

    大涼天下,還有多少這樣的老父親老母親啊。

    老嫗乾枯的眼眶中,漸漸有了水霧,「十幾年前,我家那口子跟隨那個姓徐的在瀾滄江一帶阻攔北蠻子,最後戰死沙場,十幾年後,老身犬子又死在昌州,我文氏沒有愧對大涼吧?」

    王竹書無言以對。

    老嫗揉了揉身旁那個紅着眼睛,卻一直倔強的沒有落下一顆淚水的少年文汗青,對王竹書說道:「那個李汝魚做錯了嗎?」

    王竹書愣住,旋即急忙道:「對錯不辨,但看你們。」

    老嫗沉默了一陣,「他守住昌州,救下六百人,這份功勞,也有我兒一份,想必我兒在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瞑目罷。」

    王竹書大喜,「老人家,您的意思?」

    老嫗緩緩說道:「老身活了一把大年紀,雖然看不見,卻切身感受到盛世之好,為守盛世,我兒一身血肉何惜,官差大人,能不能轉告那位李將軍一句話。」

    王竹書怔了下,「請說。」

    老嫗卻沒有直接說,反而拍了拍孫子文汗青的肩膀,「汗青,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去當兵嗎?」

    少年仰頭,「不辱家風,願效父親!」

    老嫗笑了,抬頭對王竹書說道:「告訴那位將軍,如果有一天大涼陷入絕境了,我文氏還有一孫文汗青,願以一片丹心照汗青,若汗青亦死,那老身我亦願肉身飼城守護這盛世。」

    「他做的很好!」

    老嫗說出這句話後,乾枯的眼光里,淚水洶湧而出。

    兒死,娘心豈不痛。

    但一介老嫗,亦知家國大義。

    王竹書心中如雷鼓動,只覺被那一句震撼得熱血沸騰,幾欲擊節而歌,一聲讚嘆,大笑,「好一個文氏家風,好一句一片丹心照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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