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作品:《汴京春深

    孟府的牛車,悠悠地離了開寶寺。錯肩而過了五六個騎者,那一行人里當頭的一位躍下馬來,問迎客僧:「蘇家的人走了沒?」迎客僧笑着指指牛車說:「剛走不遠。」那人回過頭,看着牛車遠去,輕哼了一聲,自入寺去了。

    牛車還沒進封丘門,九娘到底這身子還小,架不住半夜起來折騰了好幾個時辰,又在七娘虎視眈眈下吃了碗甜甜的杏酪,睡意上涌,抱着那碗歪在案几上。

    七娘滿肚子不服氣,一直瞪着九娘。兩人對着眼看,隨着牛車晃悠悠的,竟都睡着了。

    程氏看看她們,心潮起伏,又有些悵然。她掀開窗簾一角,外間天已大光,沿途花樹下已經不少士人庶民鋪了蓆子,羅列杯盤。也有出城的禁中車馬去開寶寺祭祀宮人的,錦額珠簾,繡扇雙遮。路邊各色賣炊餅、棗糕、黃胖(泥偶玩具)、名花異果的更是熱鬧,比起早間的清冷,截然不同,只有去城外祭掃新墳的百姓才面帶哀色。

    程氏覺得自己仿似一張一直被拉滿的弓,忽然鬆了弦,渾身說不出的疲憊。她靠着隱枕閉起眼。

    梅姑輕輕攤開兩張五色普羅薄被,給程氏和七娘蓋上,轉頭看看九娘睡夢中小臉緋紅,肉乎乎的小手還抱着那寶貝疙瘩碗,跟只護食的小狗似的,不由得暗嘆一聲,取出一張繭綢薄被,輕輕搭在伏案昏睡的九娘身上。

    不多時,牛車轉入清淨的翰林巷,片刻後在孟府正門的車馬處停了下來。角門大開着,府里的粗使婆子們趕緊將肩與抬上前。

    孟府粉牆黛瓦,並不張揚。

    黑漆的四扇大門緊閉,青綠的蝴蝶獸面門環安落,兩側的春帖子還貼着立春的詩句,只有那八級如意大理石踏跺才顯示出高門大戶的氣派。

    這棟老宅歷代經營,佔地二十餘畝,出自名家手筆,亭堂池台應有俱全。

    肩與抬着三房的娘子們,繞過斗柏楠木的大照壁,沿着抄手遊廊直往東南面三房住着的木樨院去。

    行了兩刻鐘,九娘遠遠兒地就看見身穿月白滾紫邊長褙子的阮氏帶着四娘,等候在木樨院門口,卻看不見林氏,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草包姨娘哦!該做的一樣也不會做。

    阮氏帶着笑將程氏扶下來:「娘子可回來了。」

    四娘也趕緊將七娘扶下肩與:「七妹還要照顧九妹,肯定累壞了吧。」七娘一頓,轉頭瞪了九娘一眼,哼了一聲:「別提了,氣死我了。」兩個人挽着手說着話,跟着程氏進了院子。

    九娘牽着慈姑的手,帶着連翹慢慢輟在眾人後頭,穿過東邊的抄手遊廊,回到聽香閣。

    不出九娘所料,林氏不去門口迎接主母,也不待在自己的東小院裏,卻跑來聽風閣,正在九娘住的東暖閣臨窗大榻上縫衣裳,她的女使寶相坐在踏床上理線。

    林氏抬頭見慈姑牽着九娘回來,皺了皺眉:「怎麼回來這麼晚!」

    連翹笑着上前行了個禮:「恭喜姨娘,今天小娘子見到宰相和宰相夫人了,宰相夫人賞了小娘子一隻金鐲子呢。這個月四娘要過生日,我看阮姨娘給四娘打的金鐲子,不如這個一半好。」

    林氏美目一亮:「真的?快拿出來我看看。」

    慈姑不情不願地從荷包里取出那隻王瓔給的赤金鐲子,卻避開連翹伸出來的手,遞給了寶相。

    連翹冷哼了一聲,甩手走到林氏身邊。

    林氏接過鐲子,仔細看了看,用染了鳳仙花的指甲死命掐了一掐,抬起頭說:「你們幾個都到外面去,我和小娘子說會兒話。」

    連翹應了聲是,神色間掩不住的得意。寶相暗暗白了她一眼,這般作死,攔不住。慈姑猶豫了一下也只能出了暖閣,守在廡廊下。

    九娘眼看着林氏手邊案几上的小碟子裏有幾塊面燕,做得好看,插着小銀叉子,便爬上榻伸手去拿。

    林氏氣得一把拍上她的手:「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的小胖腿,比四娘的腰還粗!將來怎麼嫁人?」

    九娘翻了個白眼:「我少吃也長肉,喝水都長肉。」她還是拿起一塊面燕,看了看林氏顫巍巍高聳着的胸,嘆了口氣:「姨娘你這麼多肉,我能瘦得下來嗎?」

    林氏面容絕美,豐胸細腰肥臀,人又傻乎乎的。當年老夫人就是覺得她好生養,好拿捏,才把她賜給子嗣艱難的程氏。

    聽了九娘的話,林氏臉一紅,瞪了九娘一眼,起身給九娘倒了杯水:「小娘子家的,你懂什麼!成日裏說些渾話!你慢點吃,喝口水,別噎着。我同你說正經事,這鐲子是赤金的,足足能有二兩。你聽姨娘的,過幾天就是四娘生日,總要送個拿得出手的禮才是。平日阿阮那麼照顧我,四娘又那麼照顧你。這鐲子啊,不如送給四娘做個人情。」

    九娘一口噎住了,咳了好幾聲。早知道你傻,不知道你能傻到這個地步!那叫照顧嗎?天天給你挖坑下絆子,你樂呵呵地往裏跳。我這剪柳條還不是阮氏吹的枕邊風吹出來的?

    九娘一把搶過林氏手裏的鐲子,套到自己手上「不行,長者賜,不可辭。萬一宰相夫人來家裏,一看,送給我的鐲子怎麼在別人手上,肯定氣死她了!」

    林氏趕緊抓住她的小手,將鐲子褪下來:「你先氣死我了,我都是為了你好!你還小,聽姨娘的一準沒錯。我來幫你送。」

    九娘嘆了口氣,就問她:「姨娘,七娘四月里也要過生日,怎麼不去討好她?」

    林氏一愣:「七娘子平日就不喜歡你,娘子也不喜歡我,送了也白送,還不如送給對咱們好的人。」

    「娘子為什麼不喜歡姨娘?你以前不是她的侍女嗎?」九娘不經意地問。


    「還不是——」林氏想了想:「因為我跟了你爹爹——」

    「可是姨娘是被娘子送給爹爹的,娘子為什麼要不喜歡你?難道爹爹最喜歡你?」九娘又叉起一塊面燕。

    林氏低了頭:「那倒不是。」她哪裏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主母的,郎君每個月明明來她東小院最少,去阮姨娘那裏最多。

    「姨娘,連翹她想去七娘房裏呢。」

    林氏抬起頭:「啊!」九娘朝她點點頭:「早上在廟裏我聽見她親口說的。」

    林氏豎起眉:「這個作死的小蹄子!虧得我還——」

    九娘問:「姨娘你生氣了?」

    「廢話!她是你的女使,卻想着攀高枝!這個背主的賤婢!」林氏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更加巍峨壯觀。

    九娘皺起眉:「哦,我明白了,難怪娘子不喜歡姨娘,你是她的女使,不在她跟前服侍着,卻一昧去討好阮姨娘,這個是不是也算背主?」她吐吐小舌頭,飛快地滾下了榻。

    林氏愣了一愣,心裏頭怪怪的。這個小九娘,出了痘以後說話就古里古怪。她趕緊起身去追九娘:「胡說什麼呢!你跑什麼跑!快過來,我給你量量尺寸,給你做件新褙子。」

    九娘被她捏着脖子,揪過去量尺寸,聽着她嘮叨:「就只往橫里長,不長個兒,愁死個人!」

    九娘動動脖子:「姨娘你別給我做新褙子了。反正阮姨娘喜歡把四娘的舊衣裳送給我穿。」

    林氏心裏更不舒服了,嘟囔了一句:「那是阿阮對你好,怕你四季衣裳不夠。」孟府里嫡女一季六身新衣,庶女四套。因為阮姨娘的嫡親姑母,是孟老太爺最寵愛的阮姨奶奶。阮姨奶奶每季都掏私房銀子給四娘多做兩身衣裳。

    九娘朝天翻了個白眼:「前幾天,我穿着四娘的舊衣裳去給婆婆請安,二伯娘就說,呀,弟妹你也忒小氣了,管個家連小娘子的衣裳錢都要剋扣!把娘子氣得咳了好一陣子呢。」她拿腔作調地學着二房呂氏的聲調,竟然學了個差不離。

    林氏手上一頓,想起來那天程氏從翠微堂回來,就罰她去佛堂替她念了兩個時辰的經書,跪得她膝蓋上兩個烏青印,現在還沒消。她心裏那不舒服越來越厲害,收了尺子,沒作聲,坐回榻上縫衣服。

    慈姑掀了帘子進來說:「阮姨娘來了。」

    林氏趕緊起身,阮氏弱風扶柳般地進了暖閣,未語先笑,攙着林氏的手道:「恭喜阿林,九娘能得了宰相和夫人的青睞,真是有福氣的小娘子。」

    林氏心裏正有些嘀咕,臉上堆起笑:「什麼福氣不福氣,阿阮找我什麼事?」

    阮氏的女使將一個包裹放到桌上,打開來笑着說:「我家姨娘說,過幾日春衫要送來了,這裏有一些四娘的衣裳,才只穿過一回的,都是好料子,昨日就讓奴理了出來,九娘不嫌棄的話,日常里穿穿。」

    阮氏白了她一眼,笑着說:「就你嘴貧。九娘和四娘最親近不過的,怎麼會嫌棄。」

    林氏看着桌上的衣裳,最上頭一件蜀綢的粉底杏色玫瑰紋短褙子看着像新衣裳。可她記得去年老夫人生日時,四娘就穿了這件,很出風頭。林氏的眼皮子不禁跳了跳,下意識就去看九娘。九娘卻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吃着面燕,朝她一笑。林氏的眼皮又跳了跳,她捏了捏袖子裏那金鐲子,咬了咬牙拿了出來:「阿阮,過幾天是四娘的生日,你們一直待九娘這麼好,九娘說這個鐲子送給四娘作個賀禮,你們可別嫌棄。」

    九娘差點沒一個倒仰栽在榻上。

    阮氏推讓了片刻,不情不願地收起了鐲子。

    她含着兩滴珠淚,蹙起柳眉,握住林氏的手訴衷腸。

    「阿林!你和九娘對四娘這麼好!我想着四娘今年十歲要留頭了,也想給她打個鐲子,只是自己體己太少,那鐲子實在拿不出手,正怕四娘不開心以為我做姨娘的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拭了拭淚,捏緊了帕子。

    阮氏轉頭朝着榻上還在發呆的九娘說:「九娘啊,你別以為你姨娘求娘子給你少吃一些是對你不好,只有真心待你好的,才寧可不顧自己的名聲,都是為了你好。有些人哪,看着什麼都由着你,那才是害了你一輩子!」

    九娘前世也算見識多,卻第一次見到阮氏這樣的人。

    她前世是青神王氏長房嫡女,也是長房唯一的孩子,父親王方不顧族裏長輩們再三施壓,也不肯過繼子嗣,直言家產全都留給她。就這樣父親終身不曾納妾,守着娘親過了一輩子。

    姨娘這類人等,她只見過其他各房裏的幾個。那些女子,難得見到她一次,也遠遠地就行禮避開了,從來沒打過交道。

    後來她和蘇瞻成親十年,蘇瞻也沒有妾侍通房。可這會兒,九娘不由得暗暗估量着一個姨娘究竟能掀起多少風浪來。

    林氏也紅了眼圈,剛才心裏頭的不舒服已經好多了。九娘看着兩個姨娘互訴衷腸,只能咳了一聲:「慈姑,給我換衣裳吧,我想睡一會。」

    阮氏趕緊起身了幾句關心九娘的話,攜了林氏的手一起走了。

    慈姑捧來面盆給九娘淨面洗手,取出一件半舊的藕色山茶花白邊長褙子給她換上。將洗得乾乾淨的八方碗拿出來給九娘。

    九娘嘆了口氣,爬上床去,從白釉剔花枕邊搬出一個長條松木盒子,打開盒子,裏面裝着一個很舊,但穿着很乾淨的小衣裳的黃胖,還有幾顆琉璃珠子,這是孟九娘那孩子僅有的玩具了。

    九娘用帕子將八方碗包裹好,放到那黃胖的邊上,拍了拍黃胖:「你們做個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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