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作品:《汴京春深

    慈姑跟着九娘越走越快,不由得奇道:「小娘子慢些,你這是要去哪裏?」

    九娘卻已在大殿的後門停了下來:「慈姑,我進去一會,你在這個院子裏撿幾塊好看一點的石頭。要是連翹來喚,你就來大殿找我。」

    慈姑疑惑道:「你——你是不是餓得狠了?不如我去找個沙彌要些個點心?那裏面是你舅母榮國夫人的供品,可不能偷吃!」

    九娘哭笑不得,只挪動小短腿跨過門檻:「嗯,不偷吃,你去吧。」

    慈姑雖納悶,可自從九娘出痘醒來,沉靜篤定,自己不知怎麼竟也不願違背她的話。眼看着她小小身影沒入暗處,慈姑只得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大殿內燭火尚在,空無一人。

    九娘四處張望,不見蘇昉的蹤影。她心裏惆悵,看向那牌位前,卻見供案上多了一個小碗。

    九娘上前幾步,踮起腳尖,取下碗來,定睛一看,眼眶頓時紅了。這是她前世常用的紫口鐵足冰裂紋哥窯八方碗,兩寸許大的小碗,裏面裝了一碗杏酪,色澤淡淡,近乎透明,能看得清碗內的細密百圾碎紋,上面點綴了十幾朵糖漬過的金桂。

    「你在做什麼!」身後忽地一聲斷喝,九娘嚇了一跳,差點將碗摔了,轉身一看,竟是蘇昉。

    蘇昉皺起眉頭,低頭看着眼前的小胖人兒,想起來她就是寺廟門口那個鼻頭紅紅的孟家小娘子,看自己看哭了的,倒不便斥責她,便伸出手:「那個你不能碰,給我。」

    九娘依依不捨地將小碗遞給他:「這是哪裏來的杏酪?真好看。」因剛掉了門牙不久,杏酪漏風變成了杏鬧。

    蘇昉將碗復又恭恭敬敬放上供案,轉頭來看看那雙水盈盈的大眼睛,輕嘆了口氣道:「你在孟家排行第幾?怎地這麼無禮不叫表哥?」

    要你娘我叫你表哥!你可受不起!九娘心底暗忖,轉轉眼珠子又問:「你自己做的是不是?這隻碗是你娘的心愛之物是不是?」

    蘇昉一呆:「你怎麼知道?」

    九娘在蒲團上盤腿坐了,抬頭說:「這麼精緻好看的小碗,就算在我家婆婆那裏也從來沒見過,肯定是很難得的好東西,你卻要留在這裏不帶走,一定是你娘喜歡的。還有這杏酪,既然你自己帶來的,肯定得自己做才算有孝心。這麼簡單,可不一想就明白了?」

    蘇昉吸了口氣,蹲下來:「你來偷吃的?」

    九娘眼睛一瞪:「你怎麼知道?」

    蘇昉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如此胖乎乎,就算我在學裏也從沒見過比你更胖的,平日你一定吃得多,從城裏來開寶寺兩個時辰,你四更天不到就得起床,肯定餓了。看着供桌上這麼多吃的,便想來偷一些吃。你沒了門牙,所以就想偷吃杏酪。這麼簡單可不也一想就明白了?」

    九娘哭笑不得。蘇昉站起身:「你怎麼一個人偷偷溜進來?身邊都沒個女使?萬一遇到拐子怎麼辦?」

    蘇宰相家裏辦法會,沒有蘇瞻的點頭,恐怕一隻老鼠都進不了上方禪院吧。九娘看着蘇昉,心中千言萬語的,忽地開口:「我排行第九,家裏喚我九娘。我同你娘一樣,都是臘月二十四生的。你娘以前抱過我,還送給我好幾樣生辰禮。我來看看她,再給她磕幾個頭。」

    自己給自己磕頭,不算吃虧。

    蘇昉看着小人兒規規矩矩從蒲團上站起來,走到牌位前行了跪拜大禮。想起以前娘有好幾次生辰都會給孟家的一位小娘子隨一份生辰禮,卻原來是她。這么小的人兒也知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眼中一澀,抬起手取下那隻哥窯八方碗遞給九娘:「原來是你,你周歲的時候我還抱過你,似乎沒現在這麼胖。既然餓了,你拿去吃吧。」


    九娘接過碗,心中又酸又澀,正要開口,卻看見慈姑匆匆從佛像邊上轉了出來:「小娘子!」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王瓔甜美的聲音在大殿門口響起。

    卻是蘇瞻一行人都過來了。

    九娘一看程氏,就知道她在蘇瞻跟前什麼招數都白用。蘇昉上前行禮,正要解說。九娘卻捧着碗向蘇瞻曲了曲膝:「宰相舅父安好,因九娘餓得慌,忍不住來供桌上想拿些果子吃,你家大郎就把供給夫人的杏酪給我吃。」舅父二字自然含糊不清過去了。

    殿中人頓時靜寂無聲,這——這算什麼??

    被程氏牽在手裏的七娘下巴都快掉了。這掃把星!程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適才她但凡想開口,蘇瞻淡淡一眼看過來,她竟無論如何說不出來要官的話,白白徒勞走了一回,正鬱卒着,臨了還被這小娘子臉面掃地。

    九娘卻微側過頭看蘇昉,笑嘻嘻地說:「謝謝大郎,我在家一日只能吃兩餐飯,天天都餓得很。這杏酪我真的能吃?」她可沒說謊,林氏三番五次跟孟三郎和程氏說她太胖,怕將來嫁不出去,年後確實只給她吃兩餐飯。

    蘇昉對蘇瞻行了一禮:「爹爹,這小九娘便是孟家那位和母親生辰一樣的小娘子,我看她實在餓得狠,又和母親有緣,便將敬獻的杏酪給她了。」

    蘇瞻看看這粉妝玉琢的小娘子一派天真,捧着碗不肯撒手的模樣,心中一軟。那隻哥窯八方碗是當年他親自去訂的,外壁開片大,釉厚,內壁開片細小密集,釉薄,要得到好看的冰裂紋和釉色,實在不易,歷時兩年也不過只得了六隻碗。杏酪上面的糖漬金桂,還是那人帶着兒子親手採摘,洗淨晾曬乾,用糖和蜂蜜醃漬了,埋在後花園的桂樹下頭。蜂蜜是那人特地要他拿了長竹竿搗了蜂巢掏出來的,即便連頭帶手都包了薄紗,手上還是被叮了好幾下,他疼得直叫,那人卻帶着兒子在屋內隔窗笑得不行。

    一晃眼,原來已經去了近三年。

    程氏一把揪過九娘,卻聽蘇瞻淡淡地開口:「那碗杏酪給她留着吃吧。」他頓了一頓又道:「那碗,也留着就是。她倒和阿玞有緣。」

    程氏伸出去的手便轉了方向,往九娘的包包頭上輕撫了一下:「表哥說的是,是有緣。」

    蘇瞻看着程氏道:「等節後我旬休時,你讓孟叔常來我家中,無需遞拜貼了。十七娘雖然年幼,你也該按序稱她為表嫂才是。」說完已轉身抬腳朝殿外走去。

    王瓔神色複雜地看看程氏,福了一福,又看了看九娘笑道:「表妹,我們先告辭了。這小九娘,果然是個有福氣的。」

    蘇昉落在最後,伸手點點九娘手中的碗:「這是我母親常用之物,你好生保管着。記住了明年還一碗杏酪給我。」九娘屈了屈膝:「記住了。」物歸原主自會好好保管。只是,千言萬語,今日卻沒能說上幾句。

    轉瞬間,蘇家上下眾人都已離去。

    程氏低頭看看正盯着杏酪的九娘,心中萬馬奔騰,最後只嘆了口氣:「你啊。好了,走吧,上了車再吃。慈姑,你幫九娘拿着,回頭這碗替她收好了,別叫林氏拿去孝敬姨奶奶或是給十一郎糟蹋了。」

    七娘扯着程氏的袖子嚷嚷:「娘!我也要吃杏酪!我要那隻碗!」

    程氏一瞪眼:「別胡說,那是你宰相舅父賜的,你不許搶她的。走吧,回府。」

    七娘恨得不行,卻也不敢忤逆母親。

    九娘卻看着她笑。七娘氣得哭了起來,乳母趕緊牽了她的手哄她。

    孟府一眾人也相繼離開大殿,九娘落在最後,回頭看看那大殿上,幾個僧人正在清掃。余煙裊裊,余香淡淡。

    曾青春,經不住那流光拋。曾歡喜,躲不過那風波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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