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塵埃落定

作品:《一世富貴

    「官人,快看,南城門有人逃出來了!」

    譚虎指着前方,踮着腳喊道。

    徐平看了看遠處亂糟糟的人群,有的大包小包,有的拖兒挈女,老的老小的小,沒頭蒼蠅一般向南邊逃去。

    搖了搖頭,徐平嘆息道:「卻沒想到甲家如此沒擔當,讓這些平民百姓替他們打頭陣。他們家在這裏經營百年以上了,這樣做,不怕人心盡失嗎?」

    「人心?官人高看這些土酋了!若是他們注重人心,又哪裏來那麼多慘事?都是些蠻橫慣了的人,哪裏會管小民死活?」

    「譚虎,你騎我的馬下山去,趕在這些人前到谷口,吩咐韓道成,無論如何也不能放甲承貴父子逃走。抓不到活的,死的我也要!」

    譚虎應諾,臨走又問道:「甲家父子娶的都是交趾公主,對於這兩位公主,官人是什麼章程?」

    「蕃邦小國,哪裏來的什麼公主?活的最好,死的也無所謂,只要不讓她們逃了就是。人在我們手裏,對交趾談起來也是個籌碼,儘管交趾王未必在意她們兩個,但也得在意臣下的口實。」

    譚虎領命,轉身離去。

    徐平看着山下的州城,宋軍已經攻入城裏,有的地方冒起黑煙,不知什麼房子被燒着了。在山上隱約可以看見,城裏現在已經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人在城裏跑來跑去,有的呼天搶地。

    戰爭不是大姑娘繡花,沒有那麼嫻靜端莊,而是暴力對暴力的最野蠻對抗。戰端一開。必然血流成河。沒有人可以阻擋這個過程。

    今天徐平不會進城。作為主帥,他沒這個心情面對這最殘酷的時候。等到明天一切塵埃落定,他再進去主持大局就好。

    徐平沒有什麼婦人之仁,但也沒有欣賞暴力與流血的癖好,能夠眼不見心不煩,便儘量不要去面對。

    淥州到諒州的山谷里,丁峒主心神不寧地問范志祥:「你說山谷外面有宋軍大隊人馬,到底有多少人?」

    「黑壓壓的看不到邊。哪個知道到底有多少?」

    「你都看過了,心裏還沒個數?」

    「有什麼數?」范志祥對纏着自己的這個老狐狸煩透了,別人一聽說被斷了後路,都急吼吼地要回來殺出一條血路,就只有丁峒主纏着問東問西,生怕被坑了吃一點虧。

    看丁峒主一臉警惕的樣子,范志祥沒好氣地道:「宋軍陣前,光騎兵就一眼看不到頭,最少也有千八百人,後面的步軍更不知多少了。那個時候我先要保住自己的命。還能一個一個去數他們的人頭?」

    丁峒主聽范志祥的語氣不善,便住口不問。但眼裏的神色,明顯警惕的神色更濃,也不知信不信范志祥的話。

    「前面還有三里路就是谷口了,大家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前邊有數千宋軍,必然是一場惡仗,千萬不能急躁!」

    走在前面的一個土兵首領高聲吩咐,隊伍慢慢停了下來。

    這些土兵來自十幾個小勢力,互不相統屬,要不是淥州已經搶光,而范志祥說的又太嚇人,他們很難湊到一起做一件事。

    「呯!——呯!呯!」

    正當土兵們在谷底紛紛找地方喘口氣,順便吃點東西的時候,南側山上突然響起幾聲爆響。

    眾人被嚇了一跳,雞飛狗跳,有眼尖的就看見頭頂天空隱約有一團青煙,在晴朗的天空中好像一朵淡淡的花。

    丁峒主從地上蹦起來,仰着脖子看着天空,等到青煙不見了才垂下頭,向地上啐了一口:「直娘賊,定然是宋軍的探子,向谷外報軍情呢!」

    范志祥已是驚弓之鳥,緊張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呸,都來了這些日子,你還是孤陋寡聞!也難怪你一直守在那樣一個又窮又小的地方!這東西叫煙花,蔗糖務的宋人經常拿來在山裏示警,節慶日子的時候,他們還放了湊熱鬧呢!」

    「你又知道!我還說是響箭呢!見鬼的煙花!」

    范志祥一邊嘴硬強辨,一邊看着天空,臉色陰沉。自己招集來的這些土兵也有三四千人,說起來不少,但谷外宋軍明顯訓練有素,結果不容樂觀。

    山谷外,隨着一聲號角響起,軍營里的兵士紛紛列陣,在谷前排開。

    高大全披掛整齊,提了長槍,翻身上了馬,直向陣前而去。

    自前天把出谷的一隊土兵嚇跑,就再沒了聲息,他在這裏呆得也有點無趣。聽說諒州城都已經攻破了,他卻還在這裏養膘。

    太陽過了頭頂,繞到了身後頭,把影子鋪在身前。

    高大全騎在馬上,安靜地看着前方的山谷。這幾天派出去的探子報了淥州那裏的情況回來,他知道到那裏搶掠的交趾土兵在那裏待不久了。

    淥州、思陵州及其附近山區,原來人戶也不過一千多,一下湧進去四五千人,哪裏能禁得起他們折騰。加上韓綜組織了有計劃的撤退,雖然沒有堅壁清野的效果,大量的物資糧草還是已經轉移走了,地方根本就養不起這麼多人。

    這個地方地廣人稀,農業極不發達,淥州水田又少,農人一年忙到頭,收穫的糧食連家裏妻小都填不飽肚子。說得難聽一點,要不是讓治下百姓吃糠咽菜,甚至用樹皮野草裹腹,那些土官頭人都收不上糧食來。

    這種窮困地方,再怎麼搶也沒什麼油水,這也是徐平堅持宋軍只守谷口而不進山驅趕的原因,沒多少日子,進去的交趾人就要被餓出來了。

    陽光照到谷口,像在一個怪獸身上撕開了一道口子,那裏晴晰明亮,與周圍蒼莽的山巒比起來明顯不同。


    當交趾土兵從這道口子裏鑽出來。就格外地顯眼。

    高大全身邊的掌旗親兵看着出來的交趾兵。在谷口慌慌張張地佈陣。不由覺得緊張而又興奮。他雖然是一個小兵,但帥旗卻掌在他的手裏,身後的數千兵馬都要隨着他手裏的帥旗而動,想起這一點,就覺得口乾舌燥。

    見谷口已經出來了一百多交趾土兵,高大全眯起了眼睛,手在槍桿上旋了旋,一下握得更緊。

    見宋軍大陣一直沒動靜。交趾土兵的膽子漸漸大起來,出谷的速度明顯加快,不多時,就在谷擺出了三百多人的軍陣。

    高大全眼猛地一睜,舉起左臂,高聲喊道:「第二指揮,隨我殺敵,余軍不動!膽敢違軍令者,斬!」

    說完,一聲爆喝。提馬馳出軍陣。

    隨着高大全出擊,他身後作為中軍的鄉兵騎兵第二指揮陸續跟上。旋風一般奔向谷口的交趾土兵。

    范志祥帶着部下正走到山谷不遠處,見到迎面而來的宋軍,「啊呀——」叫了一聲,又扭頭躲回山谷里。

    不過一箭多一點的距離,眨眼間便到。

    高大全率先奔入交趾軍陣,手起刀落,一刀就砍翻了正在那裏指揮的小頭目。身後的騎兵跟來,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在谷口來回衝殺。

    土兵沒有正式兩軍交鋒的經驗,既擺不出正規的陣形,也沒有強弓硬弩掩護,這個時候面對飛馳的騎兵,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是亂糟糟地向山谷里跑。後面推前面,前面擠後面,在谷口亂成一團。

    在這兩三百人衝殺兩三個來回,高大全見倖存的交趾兵大多已經逃回山谷里,傳令掌令兵,帶着本部打馬回歸軍陣。

    擊敵於未成陣的時候,是最佳的開戰時機,高大全沒有宋襄公那種迂腐的道義,自然是不會放過機會。利用山谷的地形,高大全的這一指揮騎兵就可以把交趾土兵死死封在山谷里。

    韓道成在山谷外面,看着不遠處倉皇向南逃竄的甲峒軍民,眼睛銳利的像鷹一樣,分辨着每一個人的身形。

    徐平交待的有兩點,一是不要急於追殺,要等州城裏再也沒有大量人湧出的時候才動手,避免把人又逼回城裏去。再一個就是一定要抓住甲家的人,最好是一個也不要放走。

    最早出城的都是老弱婦嬬,韓道成看得清楚,至今還沒有青壯男子出現在人群里,所以穩住隊伍,靜靜等待。

    甲承貴父子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宋軍圍三闕一,必然在空出的一面外圍佈置得有伏兵,哪裏真會好心放人走。所以他們出城前,先派人把城裏的平民百姓驅趕出來,時機到了自己才混在人群里逃跑。宋軍就是有追兵,也總不能把逃的人殺得一人不留。最好的就是能夠等到晚上,渾水摸魚。

    「可恨,太陽剛一升起來破就被攻了,怎麼也等不到天黑了!」

    甲繼榮在衙門口,看着天上的太陽咬牙切齒地詛咒,這見鬼的日頭,怎麼就不掉下來?越是不想見它的時候,越是這麼明晃晃的。

    看着門口的兩輛牛車,甲繼榮皺着眉頭對身邊的人道:「都什麼時候了,母親怎麼還捨不得家財?這牛車一出城,豈不是告訴宋軍是我們出來了!」

    身旁的親信哪裏敢回話?只是苦着臉不敢開口。

    看了一會,見母親還是在衙門裏不出來,甲繼榮黑着臉吩咐:「等到了城門那裏,你們弄點亂子出來,把重要財物都背在身上,一定把這車丟了!」

    他的正妻是當今交趾國王李佛瑪的女兒,見諒州風聲不對,早早就帶着孩子去升龍府了,躲過了這場災難。

    漢人有話,夫到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甲繼榮這些蠻人可沒有這種話,因為不需要。睡在一起才叫夫妻,如果自己遭了難,那位交趾公主扭頭就會再找個人嫁了,說不定離了諒州這邊疆之地,她還興高采烈呢。

    對蠻人來說改嫁實在是稀鬆平常,徐平來的那個世界,儂智高的母親阿儂,為了聯絡各方勢力,改嫁了好幾次。

    至於正妻之外的妻妾,都這個時候了,甲繼榮哪還有心思敢她們。沒有狠起心來取了她們的性命,而只是關在一間屋子裏,已經是開恩了。什麼夫妻恩情,終歸還是沒有自己的命重要。

    「我從升龍府嫁到這裏,為你生兒育女,吃了多少勞苦!你們父子,就這這把家說丟就丟了?這麼逃出去,我有什麼面目回王宮,怎麼見做了國王的兄弟?一樣是出身王室的金枝玉葉,我怎麼這麼命苦?」

    甲繼榮的生母,那位交趾的長公主哭哭啼啼從衙門裏出來,一邊走一邊數落着身邊的甲承貴。她年輕的時候,父親李公蘊還是黎朝的大臣,那個時候還是御賜的黎姓,後來趁亂奪了黎朝小皇帝的皇位,遷都長龍府,她也水漲船高成了交趾的公主。

    越是這種出身,越是迷戀富貴榮華,想起這一逃出去,不但沒了現在擁有的財富地位,還要受兄弟姐妹的白眼,越想越是悲傷。

    甲承貴這些日子病情一直不見好轉,一路咳嗽着,一路聽着身邊妻子的念叨,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偏偏他又不敢發作,出了諒州,就全要靠交趾王室照拂了,怎麼敢再得罪這位大靠山。

    有自己的地盤,有自己的勢力,那是千好萬好,王室也求着自己把公主嫁過來。一旦失了諒州這根本之地,到了王城裏是個什麼樣子,那可就是難說得很了。依着交趾的習慣,公主是有用處的,要用來拉攏地方實力派的。要是以後諒州沒有奪回來的希望,自己的妻子改嫁其他地方土官都有可能。

    想到這一點,甲承貴心裏就苦笑不已。自家父子兩人都娶公主,看起來恩寵無比,但自己卻明白,王室李家看重的不是自己和兒子,看重的是諒州這處要害之地。這次逃難出去,如果父子兩人的妻子都棄家而去,再去改嫁其他當紅的人,這臉真是丟得沒地方放了。

    到了衙門外,伺候着妻子上了牛車,甲承貴來到兒子身邊,低聲問道:「都安排妥當了?想想還有什麼拉下的沒有?」

    「該想到的都想到了,沒想到的也沒必要再留戀了。阿爹,我們還是快趁亂出城去吧,等宋軍把城佔住,前面的路只怕也會封掉。」

    聽兒子的話,甲承貴點點頭,看了不遠處的妻子,又沉聲問道:「那兩輛牛車怎麼辦?乘着車無論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我已經安排好了,出城的時候安排點亂子,讓阿母從車上下來,自有人扶着走。至於財物,能拿多少是多少吧。」

    甲承貴點頭,目射寒光,欲言又止。

    太陽滑過了中天,城中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整個街道上已經亂成了一團。

    甲繼榮小心道:「阿爹,我們該走了——」

    「走,該走了。」甲承貴點着頭,終於下定了決心,猛地轉頭看着兒子,「大郎,記住我一句話,必要的時候,你阿母——該放手時要放手!此一去升龍府是龍譚虎穴,她對我們未必是福!記住了!」

    (今天有事,狀態也不好,就只有一更了,抱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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