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噩

作品:《露濃花瘦

    筆神閣 www.bishen8.cc,最快更新露濃花瘦最新章節!

    (一)

    冷。

    寒冬臘月的水像柔軟的鋼釘只往身體從頭到腳地鍥,冉煙濃冷得快失去感覺,方才還拼命刨着水,此時也無力地垂下來了。

    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雙手伸過來撈住了自己的纖腰,她下意識地抓住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被拖上岸,被吻住嘴唇,被壓住胸脯,一切似乎都是那麼水到渠成,就像話本故事裏演繹的,冉煙濃嗆了一口水,茫然地睜開了眼睛,壓在他身上的少年似受到了驚嚇,吃驚地要撤開手逃走,冉煙濃伸手一抓,就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反抗,但被她的小手抓得很緊,冉煙濃吐了一口水,猛地驚醒,凍得厲害,反而激發了身體的潛能,她訝然地看着少年,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

    容恪臉色淡漠,如收鞘的劍,斂了一身寒意。

    她吃驚地瞬也不瞬地凝視着眼前人,白皙的肌膚,還稚嫩的尚未長開的面部輪廓,獨有一份寒雪紅梅般的傲骨,她不能自已地探出手去,要摸他的右臉。

    容恪蹙眉,冷然地將她一瞥,要掙脫手,但冉煙濃不讓。奇怪的是這個小姑娘力氣大得驚人,容恪又不想鬧得難看讓人察覺到留侯家的三公子在這裏,恐生誤會,他壓低了眉,眼底有一股不易察覺的慍怒。

    冉煙濃好奇地往四周一瞟,熟悉的宮闈,草叢裏趴着一隻藍釉的夜壺,那年皇帝舅舅還沒讓人把這湖填了,那年靈犀的宮門口有一尊虎虎生威的石獅,蹲着翹着大屁股,傲慢地盯着他們兩個——

    怎麼、怎麼回到了十二歲?

    這是十一年前,她無端落水,被容恪從水裏救上來的場景。

    不同的是,她剛剛伸手抓住他了。

    看着眼前濕淋淋的長髮滴水的俊俏小郎君,冷漠而英氣的臉,耳根微微紅着,她覺得——可愛到想撲倒他啊。

    「恪……」後頭倆字沒出口,她轉了個彎兒,「小郎君?」

    容恪面色一僵,不自然地脫開了手,起身就要走。

    冉煙濃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地說道:「小郎君衣裳濕了,我帶你去換身——」

    說着她「自來熟」地要牽他手,被容恪立場堅定地推開,「不用了。」

    和現實里的一樣,當年的容恪真是不平易近人呢,話都吝嗇幾句的木頭樁子。

    「濃濃!」

    這一聲喝得,兩個人都是杵在了原地,冉煙濃心下懊惱,怎麼把這人忘記了,只見一般稚嫩的齊咸拽着幾個宮人直往這邊趕,一見到孤男寡女渾身濕透地立在草叢裏,齊咸一滯,愣愣道:「你是誰?」

    不待容恪解釋,他一跺腳,「濃濃!誰欺負了你?」

    冉煙濃搖搖頭,「沒有,我不小心落水了。」說罷,她又小心翼翼地將容恪的衣袖拽了拽,人前這般舉止確實不妥,齊咸臉都快綠了,冉煙濃顧不上,她現在這個身體才十二歲,夠不着瘦瘦高高的容恪,只好將臉靠得離他胸口近些,小聲道,「容三公子,晚上見。」

    到了夜裏沒有宮裏頭這麼多人,她就好同他說會兒話了,不過還是想提醒一句容恪,別跟着他們去,容允要陷害他,將他誆進獸籠子裏。

    容恪蹙了蹙眉,徑直掠過她走了。

    齊咸叫住他,溫潤如玉的一張少年面容起了一絲陰森,「不道個名字麼?」

    容恪微拗目光,唇角往下壓了壓,「保護好你的女人。我不稀罕救。」

    冉煙濃一怔,他就走了。

    可惡啊。太可惡。

    十年前的容恪這麼壞?她抓了抓自個兒衣袖,氣得臉頰通紅的,要是這個夢一不小心醒了,她非得掐死他!

    二十三歲的冉煙濃和十六歲的容恪,怎麼相處都有點怪異,冉煙濃一來便從水裏出來,腦袋還沒轉過圈,便糊塗了,漸漸地她想到,這次拜壽之後,留侯容桀要帶着三個兒子回陳留,最後兩死一傷,容恪在沿途險些被殺,還受了無數折磨。

    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齊咸上來要噓寒問暖,就近送她到靈犀的宮裏換衣裳,冉煙濃要去宴上阻止容允的把戲,但無奈渾身濕淋淋的,闖宴實有不妥,便急急忙忙跑到宮裏央着靈犀一套乾淨衣裳,靈犀那會兒還是個火爆脾氣,她情急之下失了禮數,被靈犀好一陣挖苦。

    但冉煙濃沒想這個,換好衣裳一奔出去,便直接衝過了齊鹹的包圍圈直往皇帝舅舅的宴會上趕。

    可惜還是遲了一步,已經結束了。

    容恪一身玄裳滿是血水,但除了手掌和臉頰,以及被老虎抓傷的前胸,竟猶如被潑了一層水,在漆黑的華服上暈開。而那身名貴的錦衣短打,也被虎爪撕得七零八落。容三公子狼狽地跪在獸籠里,雙手沿着手臂滾落一縷一縷的鮮血,髮絲沾了血污,他垂着眼眸,兩臂在微微顫抖。

    此時,沒人覺得他是打虎英雄。

    對於陳留的人來說,他是跳樑小丑。

    對於上京的文臣武臣而言,他不過是個被父親遺棄的糟粕,連回看都不帶看一眼的污穢濁物。

    冉煙濃眉頭一揪,心跟着狠狠顫抖,她錯過了容恪的當年,從來不知道亦不曾體會——還有這麼難堪的眾人矚目,這麼死岑的孤立無援。

    容允仿佛聽到含翠的老樹底下,有溫柔的女子啜泣的聲音,他得意洋洋地一轉頭,至今樹下一個明媚嬌軟的少女,隱隱含淚,纖腰若素,他不覺看呆了眼睛。


    容昊亦是隨着兄長一回頭,兩個眼中都是驚艷之色。

    唯獨容恪,沉默地用白沙帶纏了手,離場而去。

    冉煙濃回過神,才發覺自己正靠着一棵樹掉眼淚,實在是不像話,好歹是活了二十來年的女人,不是真十二少女,她拍了拍樹幹,不留神撞入兩兄弟色眯眯的眼波里,好歹噁心了一下,虎着臉掉頭就走了。

    明蓁追上來問她出了何事,怎麼急匆匆便往這邊跑,冉煙濃不解釋,揉揉眼睛掩飾了一番,笑道,「撞見一樁有趣的事,姑姑,我想出宮了。」

    天色還有些早,早早地出宮就能等容恪了,明蓁雖然有點詫異,但好歹沒阻止,在宮門口上了馬車,行駛到長街上,暮色時,人散如潮水,冉煙濃催促車夫停下,明蓁驚訝,「姑娘這又是怎麼了?」

    冉煙濃回眸,「姑姑,我想吃冰糖葫蘆。」

    明蓁怪異,「怪哉,怎麼這麼大了還要吃那個?我等會讓人去買。」

    冉煙濃道,「我在下頭透透氣,要下雨了。」

    明蓁便隨着冉煙濃下車,躲到關了門的屋檐底下,催促車夫去買些冰糖葫蘆來。

    夜色漸漸降臨,冉煙濃左等右等,等到心都焦急了,怕出了岔子容恪不來了,時間久遠,她記不得時辰,只記得一場雨落下來,沒多久就見着了。

    她跺着腳等了一會子,眼看着車夫買糖葫蘆就快回來了,正急着,忽地一陣風颳來,明蓁眼尖,「姑娘,真箇下雨了!」

    天色已晚,路上已沒什麼行人,雨一下,更是各處奔逃,冉煙濃隔着一重雨簾,小心地等着,直至闃無一人後,少年抱着胳膊踟躕地闖入屋檐下來。

    心明如明蓁,也覺着幾分不對勁來,姑娘好像刻意在設計着什麼……

    這一上來,就和冉煙濃撞上了,是白日裏那個不知男女有別的冒失姑娘,在容恪的認知里,她是齊咸心愛的女人,他微微蹙了眉,冬日刺骨的寒雨,有扎入血脈的冷,將他身上的傷澆得譬如火上淋油般蟄痛,全身濕透了,臉色也浮出一抹病態的白。

    幸得馬車裏有斗篷,明蓁取下來了,以備不時之需的,冉煙濃順手就拿過來,遞給了容恪:「小郎君,披上吧。」

    容恪的亂發下,一雙細長的鳳眸,冰藍的眼眸,襯得面容清冷如謫仙。他的眼底有掙扎,有猶豫,但冉煙濃還是再三放緩語氣,「披上,我的救命恩人。」

    他抿了抿唇,伸手接過了。

    冉煙濃輕輕一笑,又從懷裏摸出了一條絲帕,落水之後打濕了,後來又風乾了的,揣着懷裏有幾分溫度,她不像從前那麼隨手塞給他了,而是踮起腳,食指拈着繡帕要給他擦臉。

    容恪防備心重,後退了小半步,差點撞到柱子,眼眸清冷地盯着她,仿佛怕她有什麼不規矩的舉動。

    冉煙濃嘆了一口,笑靨如花,「別躲,我只是給你擦擦雨水,容三公子既能打虎,我難道比老虎可怕?」

    容恪一聽,冷然地撇過頭。

    她握着繡帕微微一怔,忘了,戳到他痛處了,他還渾身是傷,冉煙濃覺得自己真是沒心沒肺,壓着他的手往前一抵,將容恪抵到了柱子上,也許是從小逆來順受習慣,他只是蹙眉,沒有及時推開,冉煙濃就壓住了他的額頭,溫柔地替他擦臉。

    這種事她給他做過無數回,熟稔而親切,容恪擰着眉頭,雖不說話,但眼裏有些異樣。

    敏感如他,一定早感受到了她對他沒有敵意。

    冉煙濃不放手,像個女流氓似的壓着容恪,看着這個稚嫩的少年郎臉色冷漠地臉紅,竟是格外暢懷,有種一雪前恥的得意。

    隔了會,冉煙濃輕輕鬆開他手,低笑道:「小郎君,我還能見你麼?從今以後,我想天天見你。」

    容恪羞惱地將人一推,蹙着眉道:「自重。」

    冉煙濃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容恪捏緊了她方才退後時塞到他手裏的繡帕,她興致盎然地盯着他,「繡帕上有我的名字。」

    容恪隨手一翻,瞥見兩個小字,「濃濃?」

    十六歲的少年,聲音還澀嫩,透着一股清亮,不似後來那般低沉,但莫名讓人心痒痒的。冉煙濃有點恨這個年歲還太小了,要是她十六歲,他二十歲那年,她嫁給他,她就該用老手段對付……不對,那會兒容恪早無師自通了,她鬥不過他的,還是這樣好。

    她笑了笑,「對啊,小郎君長得俊,聲音也動人,許了人家沒有?」

    容恪被撩得耳紅,卻一臉被賊女侮辱的寧死不屈,只得將冷漠裝在臉上死死不肯卸下來,眼眸掙扎良久,又攥緊了繡帕,一聲不吭。

    冉煙濃調戲夠了,想到正事,走上前,仰着頭望着他,「我有一事叮囑你,容恪,等三日後留侯回陳留,你切忌,切忌切忌和他們一道走。」說完補了一句,「忌諱的忌。」

    馬車回來了,煙雨朦朧的夜裏,有人唿哨一聲,馬兒停下,冉煙濃回望一眼,紙燈籠在房檐下飄搖,容恪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薄唇抿成了一線。

    (二)

    冉煙濃本想再找機會調戲調戲她的小郎君,結果淋了雨,沒像之前那樣在靈犀宮裏烤火喝薑湯,夜裏又一通吹風,翌日,徹底沒從病床上爬起來。

    但只有三日功夫,不曉得容恪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沒有,她急得恨不得背插雙翼飛到他跟前。

    明蓁又是數落又是心疼,長寧也親自跟在病榻前照料,用了幾貼藥,冉煙濃髮了汗,就又想着活蹦亂跳出去了,刀哥正在院裏一邊數樹葉子一邊嗑瓜子,悠閒地坐在樹墩上。

    冉煙濃找到刀哥,求他辦個事,還使了個拙劣的法子支走長寧和明蓁,冉橫刀一見,忙推手,「鬼混是不行的,妹妹你在生病啊。」

    冉煙濃推了推他的手,「刀哥,我想見個人,你能不能幫幫我?」

    以往疼愛妹妹的冉橫刀這回不依了,疑惑地看好戲似的上下將她一打量,不自覺摸了摸下巴,「你要見的……是誰?濃濃,你莫告訴我,你才這般大,心裏已經裝了情哥哥了。」

    他這審慎的眼神差點在冉煙濃衣衫上燒出一把火,但冉煙濃卻不真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和容恪是七八年老夫老妻了,還真不臉紅,「對。我要見他,刀哥你用你的名義幫我約他去。」

    冉秦是想弄個兒子外交來着,但讓冉橫刀交的對象卻是容允,容恪就……檔次稍稍低了一點兒。但被冉煙濃一瞪,還是畏手畏腳地答應了。

    園子裏的好白菜還沒長成,就開始想着爬牆找豬了……這什麼世道!



夢·噩  

語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