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賢徒敬啟

作品:《衛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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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辰巳之交,索隙城最熱鬧的乾元街上熙熙攘攘,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被一群妙齡少女簇擁着,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十足的貴氣,令人一眼就知道其身世不凡。身邊的少女眼中好不掩飾地流露出對少年公子的仰慕。

    「暮白,昨日真的多謝你啦,不然貨物就要被那伙山賊劫了。」說話的少女穿着一身粉色長裙,盤着雙環髻,腰間戴着玉佩溫潤如羊脂,純銀的鏤空手鐲雕出花鳥圖案,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萬暮白恬淡一笑:「舉手之勞爾,姑娘不必言謝。」

    萬暮白此話並沒客套,還真的是舉手之勞。那日他與衛霜一起去城東的秋陵山,衛霜說想看看那裏的芍花,走到半路就聽到遠處有打鬥聲,兩人去看發現一夥強盜打劫客商,萬暮白出手相助一把。作為乾坤衛公子,萬暮白的武功自然不差,更別說乾坤劍法以快着稱,若非眼力超群之輩一時間還真抓不住他的身影,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群強盜收拾了。之後秋陵山是去不成了,萬暮白趕緊回索隙城領着乾坤衛一隊人追查強盜的來歷,此舉也暴露了他乾坤衛公子的身份。

    「暮白,晚上的慶功宴可否賞光,」另一個藍衣少女邀請道,「我爹想當面答謝你的救命之恩。」說着,少女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霞。

    萬暮白心想:看你們這一身財物,還有膽子押運眾多貨物,並帶着妻小,看着倒不像走商的,反而像來遊玩的,要說你們沒有些相應的準備誰信啊。當面謝我?恐怕謝的不是萬暮白,而是乾坤衛公子。

    「各位姐姐,在下今日有事,還望見諒。」萬暮白推辭着,坐上面前的一輛馬車。掀開車簾時,有眼尖的女孩子注意到一支修長的手,白如飛雪,讓人感覺非常乾淨,那隻手的食指和無名指上各帶着枚銀色的戒指,戒指連着根銀絲最終到手腕上的鐲子,戒指和手鐲上都鐫刻着未知的符文,充滿了神秘感。

    「姐姐?難道萬公子比我等年幼?」

    「你不知道嗎?乾坤衛公子雖然身手不凡,但其實也就十五歲而已。」

    「十五歲?我等也要十六七吧。」

    「誒,你看清車上那是什麼人了嗎?」

    「沒有,可能是認識的哪個小姐。」

    「嘿嘿,說不定哦。」

    萬暮白並沒聽到那些少女的八卦,只是一臉和善地對着坐在他對面的少年道謝:「哎呀,多謝小霜特地來為我解圍啦。」

    面前的少年玩味地笑道:「萬公子這麼受歡迎,我是不是打擾了你的好事?」

    「誒別別別,沒有!我要被煩死了,這些姑娘都這麼黏,跟牛皮糖似的,你要是喜歡你去,我可不要。」

    衛霜仰頭大笑,指着萬暮白:「開個玩笑你怎麼這麼大反應。我看啊,我現在應該把你推下去,看看那些姑娘會不會撲上來把你撕了,乾坤衛公子萬——暮——白。」

    「去去去,」萬暮白擺擺手,語氣中透着絲厭煩,「你當我這個公子這麼舒服啊。如果有機會,我寧可什麼都不要,就背一柄長劍,走遍神州,看遍美景,做個閒雲野鶴,比待在乾坤衛哪裏都不能去可舒服多了。」

    「呵,還看遍美景呢,先把欠我的芍花還上吧。」衛霜理了理未束起的長髮,慵懶地倚在馬車上,右手不安分地隨意敲着節奏,嘴裏哼着小曲,一點都不管一襲白衣被壓得都是褶皺。

    「兩位公子,到了。」車夫喊了一聲。

    兩人下了車,衛霜毫不顧忌形象地伸了個懶腰,一對細眉聳拉着,一雙鳳眼中透着懶意,好似對於外界一切都打不起精神。相反,萬暮白倒很是興奮,拉着衛霜穿過眼前光亮的大門,快得讓衛霜都沒看清周圍,只瞄到門楣上的匾額——乾坤衛。

    萬暮白拉着衛霜一路小跑,來到他所住的白芷園,跳到躺椅上。

    「哎呀,舒服......」萬暮白愜意地拿起一旁的摺扇扇風。

    衛霜看着萬暮白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搖搖頭:「剛才誰說當公子不舒服的?」

    「誒,話可不能這麼說。我說的是不讓我自由自在地出去遊玩,不過該享受的還得享受。」萬暮白沒皮沒臉地沖衛霜笑。

    衛霜白了他一眼,躺到了另一把躺椅上打量着萬暮白的住處。四周九尺的圍牆圍着,牆上隔一段距離鏤空掛着盞燈籠,入口延伸着外面的石板路通到主屋,主屋邊挖了一方小池種着荷花,其餘的地方種着各種花草,一條碎石小路穿插其中,面積較大的一邊擺着一副石桌椅,邊上種着一棵楓樹,樹蔭下擺着兩把躺椅,也就是他們正躺着的兩把。若是在秋涼時節,紅如火焰的楓葉時不時飄到他們臉上,也增添了一番情趣。

    衛霜正想閉眼小寢一會兒,就聽管家徐武喊道:「公子!有您的信件。」衛霜抬眼一掃,萬暮白接過信來道了聲謝,看了眼信封,冷笑一聲把信扔在石桌上,又躺倒在躺椅上閉眼不管。

    衛霜見萬暮白眼皮微微跳動,眼縫微開,既捨不得不看那信,又強裝作不想看。衛霜心想:萬暮白這小子,想看就看,不看就扔,何必這樣。顯然就是想讓自己幫他看啊。

    衛霜站起身說道:「很重要的信吧,不然徐叔也不會親自送來。」

    萬暮白假意不關心,長出一口氣慵懶地發了句牢騷:「算是吧。也不知什麼信就往我這兒送。」

    雖然萬暮白這麼說,但衛霜不信這是什麼隨便的信,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寫着「賢徒萬暮白親啟」七個秀氣的字。

    「那我念了?」衛霜順着萬暮白隨意的語氣,「誒我還真挺好奇的,你師父到底是誰?」

    萬暮白揮揮手示意衛霜自便,假裝不關心地閉目養神,實際上全身心地等着衛霜念信,連躺椅都慢慢地停了下來。

    「我念了啊。」衛霜展信剛要念,「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暮白,你師父......真是......」


    「怎麼了?」

    「真是......語出驚人吶。」衛霜咳了兩聲忍了忍笑,「念了啊......賢徒敬啟,見信如晤。乖徒兒,小暮白,來,香個。(念到這衛霜實在忍不住笑出聲)闊別三載,不知道小暮白有沒有想為師啊,有沒有天天練劍啊,武藝有沒有進步啊......我這會兒正在水火衛,想着寫封信給你。按為師對你的了解,你肯定是不聽勸,要去跟那些個世家子弟打架,而且肯定贏不了,最終要逃回乾坤衛,所以提前嘲笑一下(你還會這樣啊,哈哈?)......暮白,你笑了。」衛霜發現萬暮白本來毫不關心的臉上竟然浮現出燦爛的笑容,不是與其他子弟應承時的假笑,是那種非常真切,發自內心的開心的笑容。

    「嗯?」一聽衛霜的話,萬暮白立刻收起笑容板起臉,「有嗎?」

    衛霜又白了他一眼,繼續念,還是一股玩世不恭的語氣:「說句實話,姐姐我,不對,為師我非常喜歡你,甚至想日後幫你說媒找個媳婦,可是你在外人面前不是冷冰冰的,就是假笑,還是那種一眼就能看穿的假,你的演技真的讓為師不敢恭維(這是真話)。為師覺得,你要是多笑笑,多去交些朋友,肯定很受姑娘們喜歡......誒,暮白,你師父真的給你說過親啊?」

    「什麼?」萬暮白還在裝着一副嚴肅的表情。

    「雖然說你那時候才六歲,但應該會有很多人想跟你成個親家吧,有人登門提親雖說早了,但也不過分啊。」衛霜八卦心起,追問着。

    「咳,那時候父帥在外查案,我的終身大事沒人做主。」萬暮白被衛霜追問得沒辦法,站起身來在園子裏散步。

    「誒那......」

    「你還念不念?」萬暮白不耐煩地質問道。

    「好啦好啦,你看你急什麼。」衛霜看萬暮白似乎真的有點火,見勢就收,「扯遠啦,為師此刻,正坐在東林城外的故人亭里,亭外開滿了芍花,紅得像火,聽當地人講故人亭這兒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真想留下來看看啊。為師記得,那時你練劍的時候看着飄落的花瓣傻笑被為師責罰,不但不好好反省,還說想看遍這世間所有的花草,把那些花草全種到你的白芷園裏,和為師一起看群芳鬥豔的美景。為師當時權當是玩笑話,以為你不專心,對你百般責罰,如今想來竟另有一番意味。

    「仔細想想,你我師徒相伴僅有六載,你天資聰穎,竟在如此短時間內就學會了八十一路乾坤劍法,還把最難的乾坤·廓朗練得有模有樣,由此看來,萬可那小子(這......尊師真是俾睨天下啊)也沒你優秀。可仔細想想,為師實在對你太過嚴格,你說想去秋陵山也是一拖再拖,直到為師離開,最遠也只去過天瀾池,而且那兒還是練劍的地方。

    「為師的記憶中,似乎責罰多於關心,可每次想起為師在某日某時責罰你卻又想不起原因,似乎是為師無理取鬧一般。其實,為師想起你最多的就是你的笑,最懷念的就是你我初次見面時,為師抱着你去乾坤衛的武庫選兵器,你看着乾坤簫去抓又抓不着,結果回頭對為師說:『師父,等我練成了是不是就能拿了?』那樣天真的笑容為師也僅僅是第二次見。為師好幾次看到你深夜還在練劍,不知是怕第二天被我責罰還是為了實現那點天真的想法。

    「好像在記憶里你我除了第一次見面之外,其餘都是在習武,或者就是在習武的路上。有次我看到我所定的習武時間之外,你還要學習禮節、書畫、音律,我才明白過來,無論你自己內心究竟是為了什麼,僅僅因為你乾坤衛公子的身份就不能落後,你必須做到完美,成為外人心中的楷模,這樣才不會丟乾坤衛的臉面。所以,雖然我想到你身上的重擔心裏會無比壓抑,可我必須狠下心來,因為你不僅僅是我的徒弟,你要做的也不僅僅是練劍這麼簡單。

    「為師其實知道無法與你在一起多久,只希望能多教你一些,也能多關心你一些。為師多希望你只是一個平凡的孩子,求的只是頓飽飯,不用受那些壓力,不用為了外人的目光讓自己遭罪。

    「與徐武提出辭呈那天,看着你跟着乾坤衛的隊伍伴着飛雪越走越遠,這是你第一次正式的任務。為師本想等你回來,看你跟為師炫耀,但為師一想到你離去時回頭那一瞬的眼神就知道,若是等你回來,為師就真的走不了了,其實為師心裏清楚,你嘴上說不在意,心裏比誰都關心,為師真的沒那個勇氣當面向你道別,所以才選擇不辭而別。離別三載間,為師也會想,你回來之後知道為師已走,會不會想我,會不會問徐武我到了哪去,會不會......」

    衛霜讀至此處被萬暮白大聲地打斷,不是讓他不要讀,而是萬暮白自己大聲往下說了起來,仿佛在向一個看不見的人質問:「會不會回來?會不會還記着我這個徒弟?會不會只留我一個人?會不會再提起我?是不是我的武功太差?還是我太淘氣?還是那日我犯錯得太多惹您生氣?為什麼......為什麼根本不讓我見您最後一面?難道說我就這麼不堪......這麼差勁,讓師父不堪入目嗎?」

    萬暮白背對着衛霜歇斯底里地大喊,一手狠狠地砸在欄杆上,一手掩住淚水,盡力忍住不放聲痛哭,然而還是發出了陣陣抽涕聲。

    「暮白你......」衛霜不知所措,拿着信的手放了下來,看着自己的摯友不知如何安慰。說真的,這是衛霜第一次看萬暮白如此傷心,頓時慌了神,他知道萬暮白此時定是想要一個人去安慰他的,也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痛哭的樣子的,真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衛霜站起身來走向萬暮白時,萬暮白很大聲地醒了醒鼻子,長出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對衛霜說:「繼續念。」

    「暮白你......是不是......」

    「不想念就撕了!」萬暮白惡狠狠地吼道。

    衛霜輕嘆一聲,見萬暮白如此,他完全知道繼續念下去可能還是會觸動他的心弦,可是,若不念,衛霜也不信萬暮白會捨得撕掉信,反而會自己躲起來把信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看完,甚至到每個字都記住為止,那時就只有他自己來承受回憶給他帶來的痛苦了。

    「為師此生也無遺憾,這神州我來過,我看過,見過最美的風景,也遇到過最難忘的人,然而......這又有什麼用呢?為師少時鮮衣怒馬,同三四知己同游天下。可是,為師還是很孤獨,真的很孤獨,神州萬民熙熙攘攘,我卻總覺得是孤身一人。本來,我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什麼留戀的,直到遇見你,小暮白。我記得那天徐武為你募師,我來晚了些,但我不甘心就此錯過這次機會,便翻牆入乾坤衛,結果引得近百人在府中追捕我一人,最後我還是甩開了他們,跑到了試場,正巧還剩半個時辰,我將文試完成,到了武試一半,那些追為師的人才發覺他們追捕的人已經打倒數名對手。哼,想抓住本小姐,除非萬可親自出手!

    「其實,從收你為徒的時候,為師便知你我相伴不會太久。小暮白,千萬不要覺得是你學藝不精,為師坦言,雖然為師多有責罰,可你的天賦和悟性都強過我,甚至萬可當年,你總是覺得自己不如別人,可你在別人眼裏卻是永遠都無法到達的高山。每次為師責罰過後,都會仔細反省,是否責罰過當,有時甚至後悔,本是些小事,為何要你吃苦。

    「近日偶遇到一位教書先生,聊到他的一位頑徒,我問他是否有打罵,那老者飲下一盅酒大笑說,自然是有的,我又追問是為何,他卻憨笑着說忘了。我嫌棄他連於徒弟的過往都能忘,他卻駁我說,想來只記得徒兒種種優點,至於調皮搗蛋,現在看來反倒是平添了許多可愛之處,仔細想想,當時自己為什麼要責罰?總是不至於的。

    「與老者道別後,為師那幾日竟失眠了,每每閉上眼睛就浮現出你的身影,不由得倍感思念。你的調皮、你的胡鬧,為師都一一釋懷,因為正如老者所說,師父從來只記得徒弟的好,而忘了徒弟的壞,可是,你我相伴的最後幾年,你卻時時避着我,問你你也不答,叫你你也只是應一聲,仿佛一夜之間你我終成陌路,此時為師到如今還是未能明白,許是你那是已學會了乾坤劍法,覺得為師會的還是少了吧。

    「馬車已至,為師此去欲前往崑崙看看那的飛雪,就此收筆,道個平安吧。

    「愚師離塵白芷煙。」

    衛霜念罷了信,看着萬暮白的背影久久不能釋懷。雖然他從未見過萬暮白的師父,但依然能感覺到他們師徒間的真情愜意,可是最後有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讓兩人有了隔閡,最後不得相見。

    衛霜一直堅信自己明白萬暮白心中所想,但是此時他的這個想法卻動搖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觸及到了萬暮白從來不為人所知的一片內心,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掏出來獨自翻閱。萬暮白此時依然背對着衛霜,如一個雕像一般,愣愣地盯着小池裏的荷花發呆,微風吹動他的衣角,也把他的思緒吹向遠方,一直吹到他的師父所在之處......

    衛霜和萬暮白兩人都沒有動,就靜靜地站在那。不知過了多久,萬暮白首先打破了平靜:「小霜,會不會覺得我過於矯情了?」

    衛霜輕輕一笑:「沒有。至少我沒有經歷過,也不懂這個感受。」

    「呼......彼時年少不知事,牽着師父的衣袖就天不怕地不怕,後來意氣風發,不懂她可有可無的陪伴有何意義。然而江湖如潮,波濤洶湧,最終是攜手同去,策馬獨歸。恍然想起那年她獨立庭院任飛雪落滿衣身,等我抬袖拂去。才知道所謂的師徒緣分,不過是一句......初心莫負......」

    「二人相伴,便是極好,若相隔千里,初心未改,也不算江湖不見......」

    萬暮白輕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進屋背起師父留下的空語劍,只說一聲:「我去天瀾湖練劍,酉時之前別來找我。」

    衛霜目送萬暮白離開,然後一人盯着信發呆,回想着萬暮白最後寂寥的背影,竟然第一次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萬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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