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心悅君兮

作品:《衛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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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和其它動物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尤其是在一些緊急情況下,本能的反應幾乎毫無差別。當遇到威脅時的第一原則就是保護自己,以此為前提衍生出的處理辦法無非兩種:消除威脅、逃避威脅。而這兩種辦法的對向不僅僅只能對於產生威脅的一方。

    比如看到只小蟲,許多人的做法要麼是直接無視,要麼是一腳踩死,因為它太小了,小到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威脅,頂多讓人看着噁心罷了。

    若是放大一些,遇到一條蛇,或者居於鬧市遇見瘋狗狂吠呢?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逃跑,這本是很顯然的答案,可是為什麼,明明這個威脅也不是很大?若奮起一搏,大概率還是能將其殺死,自身受點小傷。問題就在這裏——「受點小傷」。這就違反了「保護自己」的原則,相比之下,逃跑得到的結果是脫離危險,並且毫髮無傷,更加有利,若將肉身付之這等「小事」而受傷,有些得不償失吧?

    逃跑這種選擇適用範圍很大,從比自己弱小的,到比自己強大的,大多數情況都是逃跑。那麼如果碰到巨大的威脅呢?大到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自己變成了前面提到的那隻小蟲,又將如何?一般得到的回答無非是逃跑,或者有性情剛直之輩則說反正一死,不如放手一搏,指不定會柳暗花明。

    別忘了那個原則——保護自己。相比於逃跑,放手一搏的做法顯然很蠢,因為一定會喪命,且對其不會有任何損害。如小兔遇虎於山林,或平人路逢車駕狂奔,思維定是知道要設法躲開,可身體卻定在原地,嚇得寸步難行。這也算本能嗎?合理的解釋是,這是在祈求捕食者還沒有注意到自己,當然遇車駕還是希望對方快些看到的。

    或有聽說兔子搏獅以脫困,這其實是第二種情況,獅子更想毫髮無損地吃到兔子,連被揣一腳的傷害都不想有。或捕食者的威脅當真大到令獵物毫無辦法,那麼搏擊的選擇就是送死,此時的捕食者掌握絕對的主動權,安危只在捕食者的眼力,那視靜視動哪種更敏銳呢?或許說自然視靜,可看得真切。非也,視靜看得真切沒錯,前提是「看到」,常居家中定會有這種經歷:尋物不得,百般無奈下發現原來就在柜上眼前。那若是有小蟲從眼前掠過,則會立刻警覺,所以視動更為敏銳,對於捕食者來說,看到就足夠了。

    所以此時想在捕食者口中脫險,正確的反應反而是不動,不只是寄希望於捕食者的疏忽,而且保證自身至少不會因為移動而被注意。

    以上諸言,紛繁冗長,卻在千年萬年之間刻進了萬靈神魂,只銷一瞬便可做出選擇。

    不過總有需要對抗本能的時候。

    格馨此刻被察覺,百門宗弟子會陸續前來,多是築基、結丹境界,與她修為相仿,一旦合圍定是沒有生路的。她心下要逃,可迅速醒悟,自己若是跑了,雖說能利用南越山林複雜脫離險境,但是也相當於承認自己對付不了百門宗。

    說句實話,哪怕是萬暮白在此也沒自信在眾人圍攻中全身而退!

    那麼就算可以甩開追兵,自己的目的卻是再無機會了。且她立刻想起來,自己此時扮成萬暮白的樣子,當初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可以對百門宗眾人有震懾作用,既然如此更加不能跑了!

    只是要從恐懼中驚醒是很難的,格馨心下一橫,腦袋往前用力一頓,沖向了那名弟子。一步踏出,心中恐怖減了大半,登時便抬掌拍向他。

    格馨修為定不算是有多高深的,然在武技上卻精熟,尤其經過萬暮白悉心調教,很深奧的境界尚不能及,渡河、連環的功夫甚是紮實,還沒幾個回合,加之毒藥影響,那弟子被她抓住個空子封住雙手,「哼!」一聲低喝,心意相合之下竟打出龍吟勁,氣力齊發,過肘如刀,打碎了喉管。

    格馨將那弟子一推,接力後退,順勢挺劍舞花,道道兵氣似黃蜂切葉般的鋒利,追來弟子不敢輕舉妄動,紛紛閃躲。

    雙方相隔一段距離,加之夜色朦朧,格馨還化了裝,百門宗眾人盡皆驚愕,尤其是凌霄宮的門人,知曉凌霄攬勝的威力,且不提神魂動搖,光是結結實實的一掌,萬暮白如何又安然無恙的?

    格馨抬劍上指,倒有凌雲壯志,仗着萬暮白「上身」的氣魄一人攔住一眾高手,開始心下驚慌,此時卻竟有拼殺之意,可是心裏清楚自己幾斤幾兩,還得儘快脫身為妙。她以劍遮眼,暗調步態,飛身遁走。

    百門宗弟子大多鬆了口氣,一邊警戒,一邊查看情況,卻得到個守衛弟子及其傷員全部被殺的結果,傷者皆是睡夢中被割喉,守衛弟子的強勢都在暗處一擊斃命,眾人心驚,猶豫着是否要追。

    回報的弟子說明情況,為首的卻坐不住了,來到現場只掃了一眼便下令:「追!留下半數人等,剩下全部去追。」眾問為何,答道,「若真是萬暮白,殺我元嬰高手,又殺一眾傷員,被發現時難道還怕我等嗎?可別忘了絕龍嶺一戰!」

    眾人醒悟,那絕龍嶺上,萬暮白和衛霜面對百門宗一眾高手竟殺個血流成河,中層皆負傷,下層幾乎死絕,又怎會怕他們這些人?不管是暗殺還是觸之即走,都在說明對方實力不濟,定不是萬暮白,就算是,也一定身受重傷不能全力。

    「誰說我怕了?來呀!」樹影婆娑,格馨隱在其中,特意控制聲音發悶,加之百門宗弟子被驚着,也沒被發現端倪。

    眾弟子欲上前劫殺,格馨橫劍身前,「叮」的一聲,劍彈出鞘。

    「當心,他要拔劍!」不知哪個血氣方剛的弟子,顧不上是真是假,就要趁着拔劍那瞬間試圖攔截。

    格馨的劍法自然不夠的,當即放棄,與那弟子對了一掌,借勢往後遁走。

    那弟子尚有些迷惑,似想不明白自己如何還活着一樣。那一掌勁力端是完整,卻不足在修為,對他稍有振動,然不足以有威脅。

    格馨將劍收回,乾坤劍法她才學完了繁多招式,尚未精進,甚至還不如逍遙散手。萬暮白曾與她說過逍遙散手脫胎於乾坤劍法,二者相通之處亦是有所印證,但乾坤劍法對她而言還是太難了些,招式繁多還在其次,每一招之拆解、攻守、進退、斷續等皆有各自變化,她悟性不算很高,甚是為難。

    萬暮白也沒因此為難,當初對乾坤劍法化裁有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刪繁就簡,逍遙散手並不走精妙的路子,更多在於直來直去、返璞歸真,甚至將三十六式再精煉成六式之後,連個具體的招法都沒有,全然是心法。

    更為玄妙之處在於,就算真有人得了逍遙散手的拳譜,也難領悟其中心法,就算領悟其中心法,沒有另一個精於此道的同修也無法印證。甚則,渡河、連環、龍吟、點妝四式任舊有跡可循,聽雷只能在長期打磨中找到靈感,心流更是心法中的心法,不可言說,按萬暮白的說法,不在死生之地,逼不出心流境界,他自己也僅有一次。

    格馨情急之下連出三掌暫時逼停追來的弟子,趁着空隙震開背後布包,鑌鐵棍橫掃而過。當有一劍手刺來,格馨挺棍直戳。

    「白痴!」兩相交接,長劍立即彎曲,格馨突然加力崩斷劍脊,後手又至,照着腦袋打來,似打碎個雞蛋樣的。

    未等格馨有所歇息,忽覺身側火熱烘烤,一瞟令她花容失色——一條火龍朝她撲來!

    格馨飛身往樹頂,火龍緊隨其後,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焦土。她立時心驚,自己修為尚弱,兵氣還不足以脫離兵刃,遇着靈修毫無還手之力,尤其還是比自己強大的。

    格馨越出樹頂,正有兩名弟子劫殺,立刻縮身落下,二人初見未成,要再下手,格馨晃膀已至,用肩一靠,似撞着座大山,倒飛而出,落入火龍口中。

    剩下一人拳掌要打,格馨接手遊身,順着胳膊化掌為刀,忽又變爪,那弟子翻身欲擰脫,誰知格馨後手不松,前手收回砸向肘窩,端的是自己將自己胳膊扭了。

    格馨趁機擒住後頸,五指似刀子般往肉里剜,將那弟子擋在身前,她不信百門宗真的能狠心連門下弟子都不管!

    然而,不由得她不信,火龍到了眼前,正是要連二人一起吞沒,格馨罵了一聲,將那弟子往前一推,自己向後躲避,仍被火氣衝着,摔落地面。

    身上貼着地表濕土,格馨瘙癢難耐,忍着灼痛握緊了鑌鐵棍。百門宗弟子圍上來,為首一人問道:「你究竟是誰?」

    格馨心中凜凜,嘴上仍不服輸:「我是你爺爺!」背劍出鞘繞樹要走,再度被圍上。

    兩名弟子擒住她雙臂,押到為首那人面前。

    格馨掙扎着,忽覺肩上一松,登時又要跑,眼前幾乎是擦着睫毛飛過一點銀光,驚得心跳都停了幾息,靠着樹幹內心慌亂不已,不知所措,只好運兵氣護身,也不是想到了什麼法子,而是她除了這麼做不知道該如何。

    而為首的弟子腿上一軟,屈膝跪了下來,再要起竟是不能了。

    樹頂窸窣,掉下六七個人來,一看皆是百門宗的服飾,無了氣息,身上並沒有大的傷口,只有眉心一點紅,面目自然,應該是一瞬間就被殺了。

    別說格馨了,百門宗眾人都各自以樹為掩體警戒起來。

    「哪裏來的朋友,我等是神州百門宗,可否出來一見?」

    回答他的,是一聲機括彈響,那弟子頓覺不妙,側身閃過,一支弩箭穿樹而過,位置噹噹是他剛才咽喉處。

    「追!」為首弟子一聲令下,朝着機括聲處衝去,既然對方用暗器,最安全的便是位置暴露時。

    百門宗衝上樹枝,只找着個弩機並未見人,還沒等看清那弩機結構,四周機括再響,釘穿了數名弟子,為首弟子剛要調動修為,就有道銀光自風府穿出印堂結果了他性命。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好似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仿佛千百年向來如此,只有格馨驚魂未定,她的氣息從來沒有這麼輕過,儘量將自己隱入陰影中,想像自己已經在這裏坐了百十年融入樹木,烏鴉嘶啞,嚇得她渾身一顫,才想起自己要做什麼,立刻搜颳起周圍弟子身上的丹藥。

    林子深處又傳來聲響,格馨橫劍攔在身前,雖然被確定了不是萬暮白,她卻不想自己承認。樹影里奔出個窄袖小衣的劍手,身後錯雜跟着群人,似是有什麼特定的站位講究,看着不是百門宗服飾。

    格馨借着月光瞥了眼對方的劍,上頭膩住了層血漿,心中更是疑惑,如果剛才出手的那個高手殺了百門宗眾人後就離開了,現在出來的這群人又怎麼說?之前的高手用的是暗器,這群人怎麼看也不是用暗器的樣子,他們是一路的嗎?

    格馨不敢放鬆警惕,若又是群虎豹豺狼呢?

    「你究竟是誰?」劍手問道。

    格馨暗暗翻了個白眼,怎麼動不動就有人問這個問題。

    「你管我是誰!」

    劍手眉頭一皺,沒想到碰到個刺頭,掃視一圈周圍的屍首問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我殺的。」

    「胡說!你一築基修為,怎麼殺得了所有人?」劍手顯而易見地警惕起來,挺劍相逼。

    格馨接劍拆招,雙方皆是試探,四五招之後那劍手跳開驚異道:「你怎麼會乾坤劍法?」

    格馨覺得怪異,轉而又醒悟,既然徐長卿就是那叛出乾坤衛的萬暮白,教她的自然就是乾坤劍法了。不過乾坤劍法聽過的人不少,真正見過的卻不多,眼前此人能通過一兩招看出來,定不簡單,只是還不能全然信他。

    「我自己學的。」

    「不可能!」劍手再次抬劍,「你究竟是從哪學的?」

    「你們到底是誰?」格馨反問。

    那劍手與邊上另一人交談一番,收劍行禮道:「屬下挽霜衛嶺南分部孫絡,奉統領飛鴿傳書之命,已將入南越百門宗弟子盡皆剷除不留活口。」

    格馨一聽,立即揭了面罩,急急說道:「快去救長卿!」一口氣松下,格馨突然神魂動搖,倒了下去。

    再度醒來,格馨只覺得渾身酸痛,甚是難受,又使不出一點勁,憑感受似在移動。又不知過了多久,她能睜開眼,一看竟在萬暮白背上。

    「先生,您怎麼……」格馨聲音沙啞,好生口燥。

    萬暮白遞來根草根道:「嚼。」

    格馨伸嘴接住,咬破表皮一股奇怪的味道充斥口腔,好不習慣,可又想到萬暮白,忍着不吐出來,慢慢咀嚼着。當最開始的不適過去,逐漸習慣了這種味道,她才發現這草根津液充盈,口中似久旱逢甘霖,舒暢許多,默不作聲地嚼了一段路,直到草根沒了味道,才說:「先生,嚼完了。」

    萬暮白又遞了根:「別急,還有。」

    格馨試着動了動身子,覺得有點勁了,說道:「先生您怎麼背着我,您的傷怎麼樣了?孫絡他們呢?他們把我帶回去的?」

    「是。他們把你送回來我就讓他們回去了。」

    「那怎麼行!先生您的傷……」

    「無事,肉身完好,只是點內傷罷了。」

    格馨挪着胳膊要去取丹藥:「先生我這裏有丹藥,您趕緊看看有沒有用處?」

    「能動了?」

    「嗯。」

    萬暮白慢慢將她放下,摻着格馨一步一步地嘗試。格馨還是不忘丹藥,從懷裏倒出雜七雜八的各種大小丹藥,又想到一眾高手應該都喪命在孫絡他們手上,且許多是靈修,身上的丹藥肯定更好,立即問:「孫絡他們有搜出來嗎?」

    萬暮白看着格馨胡亂抓着一把藥丸,沉默着不接:「你自己收着吧。受苦了……」

    格馨甚是心急,追問道:「先生您的傷到底怎麼樣了?」

    「沒事。」

    格馨忽然覺得,萬暮白對她似有小怨,卻說不出在哪。

    「先生您怎麼了?是不是還是傷着了?」

    格馨正要去看,萬暮白甩袖冷哼一聲:「不用。」

    「先生怎麼了?我哪兒惹您生氣了您直說吧,這樣奇奇怪怪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萬暮白瞥了她一眼,冷言說道:「不敢,我怎麼敢對你生氣呢?你出風頭了,出大風頭!一個人去追百門宗從築基到金丹修為不等幾十人,你大大有出息!」

    格馨想解釋一番,又被萬暮白塞了回去:「你追着一群人給我出氣,可真是厲害,我可比不過你!」

    「先生我只是太擔心您,想着那些人身上一定有上好的傷藥……」

    「呵,是啊,上好的傷藥,就為了這些勞什子準備把命丟了,你還真是機靈。」萬暮白話鋒一轉,「要不是孫絡他們及時趕到,你還能只是受點小傷嗎?如果你出事了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

    格馨低頭不語,因為她想不出來如何回答,能感受到萬暮白熾熱的目光,可是她不敢抬頭,不敢去面對他是怎麼一副面孔。

    「先生……我又不會醫術,南越他們既然答應救你,那我光留在那裏擔心又有什麼用?我只能……」

    「只能什麼?」萬暮白雙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只能去給我出氣?只能說服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嗎?格馨,我不需要你去做什麼,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就夠了。」

    格馨內心五味雜陳,一面因萬暮白關心她的安危,又想到他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成就,總覺得心裏不舒坦。萬暮白不知那晚兇險,格馨被他碰着的地方燒傷未愈,灼灼地蜇人,卻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身上的火邪,還是心裏燃起的一股業火。

    「先生,我知錯了……今後定不會這般莽撞,讓您白白擔心。」格馨這才抬頭,順手搭上萬暮白的小臂,應手一顫。

    萬暮白被她一碰立刻抽手,一下震動,內里翻覆,渾身如刀剮火燎、蟲蟄蟻噬,耳邊雷鳴陣陣,響得頭暈目眩。萬暮白下意識去調息,反而愈發嚴重了,霎時間天旋地轉,口鼻呲出一團血。

    格馨一下慌了神,欲上前查看,萬暮白反急急後退:「別碰我!」


    格馨粗掃一眼,見萬暮白手心泛紅如蜜桃,臂膀蒼白如鹽,整個人渾渾噩噩,迷濛困頓不知天地,忙去侯他氣脈,指上竟無起搏。格馨只當自己情急之下未觸及正位,再去細摸,依舊空空如也,頓時腦中嗡鳴,不知所以。

    格馨心裏一沉,莫說修煉之人,就是平人氣脈也會隨安危病厄有變化起伏,哪有活生生的人氣脈全無的?可萬暮白就是如此,又想到他如今像蟬翼般碰不得,格馨免不得往最壞的方面聯想,立即淚如泉湧。

    「先生,您究竟怎麼了?」格馨眼眸含珠,哀求着萬暮白。

    萬暮白一面氣息逆亂,一面又被格馨如此心神動搖,倉促之下只得說道:「受了些內傷,未傷着根基,沒事,還有許多事要做,快走吧。」

    格馨飛身跪在萬暮白身前攔住他,拽住了他的衣角。

    萬暮白心裏五味雜陳,略帶慍怒地說道:「我還要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只不過受了些內傷,並無大礙,你為何就是抓着不放?」

    格馨也悲從中來,質問道:「先生您怎麼讓我相信呢?您脈象全無,面色又這般不堪,怎麼能沒事?」

    「格馨,我就算一樁樁一件件細細告訴你又如何?你除了憑空擔憂,又能如何?」萬暮白拽回衣角,犟着離開。

    「可是我只有你了!」格馨埋首喊道,「徐長卿,我只剩你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萬暮白心中一痛,竟再挪不動半步,內里陰火似毒蛇般鑽進清虛之境,令他心神躁動不已,轉身看去,一時分不清眼前究竟是誰了。

    萬暮白上前兩步,扶起格馨,柔聲安慰道:「我們去風雷城,療傷。」格馨這才緩緩起身。

    然而,格馨的心倒是定下來了,萬暮白卻心亂了。出了南越地界,二人先找了店家休憩一日。萬暮白怎麼都睡不着,趁着夜未盡深,問店家要了桌酒菜自斟自飲。

    他心裏亂得很,從格馨那句「我只有你了」開始,心中就迴蕩着千言萬語,想說又說不出口的,想聽卻聽不真切的,想記住卻怎都記不住,想忘卻竟紛紛揚揚被風颳起來的……總連不成一個整句。

    萬暮白幾杯熱酒下肚,也顧不得火上澆油,又懊惱起來,明明早就看清了非同一人講,怎的又將格馨看成了葉挽君呢?

    抬眼神一瞧,竟見衛霜就在眼前,滿目嗔怒責怪失望,萬暮白愧疚難當,聲色哽咽,把酒嘆道:「小霜,我負你所託!」只一轉眼,似挽君恍恍惚惚,又不知何處吹,「挽君,我終無顏見你。」

    甘露反澀喉,壓抑的悲憤借着酒勁發作起來,萬暮白下意識地欲取劍,但指尖灼痛,順着臂膊刺上肩頭,一絲內力都動不得了。他抬手想拍桌,又慮及夜深人靜,恐驚擾眾人,只能輕輕放下,自己如今修為盡失,萬事成空,當初收格馨許只是一時逃避,自己亦沒有唐公子說的那般無愧於心,他也知格馨情深義重,只是每每不去回應罷了,因為清楚得很,或是回應,究竟是對誰?

    然而萬暮白也沒有想到,格馨竟會情深至此,思想起她梨花帶雨,萬暮白此時卻生不出半點憐惜,只覺得遇着洪水猛獸,想躲躲不掉,又找不着一點辦法,只能一杯又一杯,最後不知是酒性壯烈,自己酒量差了,還是不願再清醒面對,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間,萬暮白覺得身上悉悉索索,又好似有人拖拽,突然間酒醒了大半,擒腕疊肘,頂着那人喉嚨借勢推進,卻踉踉蹌蹌被個齊膝高的東西絆了一跤。萬暮白一驚,眼前人正是格馨,當即鬆勁,格馨配合着以肘破肘,結果還是太過倉促,兩人滾在床上。

    萬暮白見是格馨,警覺緩緩褪去,酒意再臨,竟一動不動地再度睡去。格馨卻沒推開,似被嚇着了,僵在那裏。格馨身形嬌小,他只覺得身下硌人,自覺地翻身躺好。然而,格馨依然久久無法平靜,有些慶幸燈光昏暗,萬暮白又神志不清,沒發覺她面若桃花,心口亂跳,只是,莫名地失落。

    格馨悻悻起身,嘆了一口氣,再去翻動萬暮白,給他躺好蓋好才離去。

    次日清晨,萬暮白醒來發現自己和衣而眠,努力回憶昨晚發生了什麼,隱約記得是格馨將他拖到床上,不禁再度內疚起來。

    兩人接着北上,萬暮白覺得氣氛不對頭,格馨似乎在故意躲着他,平日裏她都最為跳脫,定是活蹦亂跳的,不過想到心事,萬暮白也不主動去問了。

    走了半個月到了風雷城,萬暮白憑着記憶只能模糊找着片房屋,又問了幾個人,才到了那條巷子,很不巧,張仲和不在。

    萬暮白問了個擇菜大嬸,大嬸很是熱情道:「老張頭出去採藥了,得大半個月才回來呢!」

    格馨問道:「先生,不如我們住下等一等,並不算久呢?」

    萬暮白謝過大嬸,人家又問:「你是老張什麼人?」

    萬暮白回答:「在下算是他的晚輩。」

    大嬸上下打量一番,在圍裙上擦擦手,摸出來個瓶子遞過來:「老張說他不在有人來的話就先給你。」

    萬暮白結果瓷瓶道謝,又領着格馨先去找店家,心裏盤算着,他能想到或許有手段的,除了張仲和就剩下白芍和洪景天,只不過一來路途遙遠,二來他現在回乾坤衛時機不對,大半個月不算久,風雷衛又沒什麼人認得出他。

    兩人在風雷城住下,如今失了修為,萬暮白經過最初悵然若失,慢慢看開了,多年來總是在為此殫精竭力,可算是丟了個大包袱,能閒出許多精力更真實地去感受人世。

    張仲和的瓷瓶里只有一顆桐子大的藥丸,香氣他很是熟悉,卻又想不出在哪聞過,服下後陰火果然好轉,他頓時來了信心。

    萬暮白看得開,又因那藥丸更為欣喜,格馨卻心神不寧,哪怕被帶着倒出遊玩時依然不快意,動不動跑去張仲和門口轉轉,甚至跟萬暮白髮脾氣讓他自己好生在意着,結果顯然沒什麼用。

    格馨一顆心懸了一個月,張仲和依然未歸,她去勸萬暮白不如再等等。萬暮白卻並不着急,心想既然能得一顆藥,已經很幸運,說不定來此就是為了這個呢:「緣法未到,那就走吧。」說罷就收拾行李。

    格馨急得跺腳,在那一個勁勸說再多等兩天,結果萬暮白跟沒聽見一樣,行李收拾得差不多。

    格馨不爽地嘟囔一句:「動不動就一個緣法,豈知你就不是那緣法?」

    萬暮白突然問道:「想去蜀地看看嗎?」

    格馨被氣得頭暈,拍着額頭說道:「我現在還有什麼心思去玩兒!」

    萬暮白賠笑道:「沒事沒事,蜀地我有認識的,去碰碰運氣。」實際上去蜀地一趟辛勞,不如北上找白芍他們。

    格馨將信將疑,又想到張仲和的藥確實有效,萬暮白心裏應該是有底的,便勉強答應。

    二人當日便出了城逆流而上。

    「老張,回來了?」

    「嗯,有人找我沒?」

    「有啊,你的藥幫你給了。」

    「行,給了就好。」

    張仲和心想,得找個時間北上看看小霜,聽說在乾坤衛鬧得挺大,本來就備着藥防着有什麼變化,誰知道真用上了。

    「誒老張,這次來的,也是你孫子?我看還帶着個小姑娘,你孫媳婦兒可真俊俏!」

    張仲和一皺眉,隨口應了,回屋就低聲罵道:「真他媽孫子!」

    二人也不知跟張仲和就這樣前後腳,許是真的遂萬暮白那句「緣法未到」,一路往西,在舒城停了兩天,萬暮白學聰明了些,找了荊楚商會打聽到他們正有入蜀的隊伍,便說他們二人正要入蜀,身上有些能耐,可以當個護衛隨行。管事兒的讓他們展示一番,他們僅是露了點武技便收,格馨的修為不算深,這種活卻是綽綽有餘的,最後他們讓了兩成的工錢,擇日一同啟程。

    兩人從舒城逆流而上,又換了陸路,水陸並行。

    格馨有些鬱悶,低聲抱怨道:「明明可以付他們些銀兩咱們坐着的,為什麼當護衛,還得走着?」

    萬暮白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他們行商一路上有多少人盯着一車財物?雖然打點過了,難保有些人動別的心思,若我們直接給銀兩,他們自然不會同意,因為他們要去做生意的。若是什麼都不要就說加入他們,估計得被當成來踩點的內鬼。咱們要了佣金,說明只要這麼多,又讓利謝過他們帶他們一路的人情。」

    格馨聽着有理,覺得萬暮白甚是可靠,又想起他便是那傳聞中風度翩翩的公子哥,不免心猿意馬。

    萬暮白坐車上撩簾一瞧,也沒看些什麼,想到了當初與楚離同行時,乘奔御風,何其灑脫快意,不禁唏噓。

    待走上山路,商隊難行,格馨看周圍亂石怪柏,盤根錯節,覺察出氣氛不對勁,問萬暮白:「先生,這裏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萬暮白並不慌張,說道:「荊楚商會早就多方打點,不必擔心。」

    「一會兒要是打起來,您好生待在車裏。」格馨囑咐着,又將自己那柄細劍交給萬暮白。

    萬暮白習慣地拔劍摸脊,笑道:「我雖調不得修為,劍術還是在的。當初跟開陽星一戰,修為不濟,劍招上依然能不落下風!」既然她都知道了,萬暮白便不再隱藏,說起舊事來眉飛色舞,好不快活!

    格馨原本還擔心有人劫鏢,聽他這話掩面笑道:「那開陽星肯定是個美人兒吧?」

    「你怎麼知道的?」

    格馨扯着袖子遮臉取笑着:「當初盯着紫微星就挪不動腳,結果早就跑人家山門去,又是比試又是炫耀,到南越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她門下弟子,不是個美人兒您能這麼上心嗎?」

    萬暮白輕笑一聲,並未在意,隨口回答道:「美人兒誰不喜歡?」

    「先生喜歡氣質好,又有實力的?」

    「是啊。」

    「那我的修為如何?」

    萬暮白輕挫着劍刃,聽見這話一愣神,指尖劃開個小口子,看格馨少有的認真,答道:「你悟性絕佳,天賦不錯,就是根基差了點。」

    格馨有些失落,不知萬暮白這是真沒聽出來,還是故意裝傻,不管是哪種,都說明他並沒有這心思不是嗎?

    萬暮白從包袱里取出水囊,遞給格馨勸道:「路途遙遠,舟車勞頓,得好好休息。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格馨接過,萬暮白撩簾一看,驚喜道:「到了!」

    兩人跟着商隊交了貨,告別之後找了家客棧住下。如今沒了修為,萬暮白氣力跟不上,又怕格馨在乎他一起悶着,便推說自己想睡中覺,給她些銀兩讓她自己去玩。

    萬暮白瞧見樓下靠窗角落裏坐着個女子,穿着麻子粗布,身上裹得嚴嚴實實,一副走江湖的打扮,偏生邊上倚着官制戰刀,隱隱露鋒芒,正大口喝酒吃肉。

    萬暮白嬉笑着,走到那人對面,一招手:「小二,再來一壇好酒,切十斤肉。」

    那人不立刻回話,倒了滿滿一碗酒給他,萬暮白接過來一飲而盡,問候道:「好久不見了,過得舒坦?」

    「有緣千里來相會,何必寒暄費多言?」那人又飲一碗。

    不到一會兒小二將酒肉上齊,二人心照不宣,只大碗對飲,過了一個時辰格馨回來,發現自家先生居然跟個颯爽女俠對飲,又怪又疑。

    萬暮白有了三分酒意,介紹道:「這是我學生,格馨。這位是七星門瑤光壇弟子楚離楚江芷。」

    楚離拱手一禮,反倒是格馨覺得有些尷尬,輕聲問道。

    萬暮白回答:「沒錯,就是那位楚小姐。」

    楚離問道:「姑娘聽說過我?」

    格馨並不知其中脈絡,只說出自己所知。

    楚離爽朗一笑,答道:「如夢如幻,待大夢方醒,我還是要回去的!」

    格馨不解,看向萬暮白,萬暮白又看向楚離,卻與她看對了眼,心想她最是清醒,身入江湖,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逃避了風雷衛,就像她自己說的,江湖中刀光劍影、來去如風,對她來說不過夢幻泡影,總會有醒來的一天。

    在夢裏還清醒着,着實是一件痛苦的事。

    可是真正令他驚異的,是楚離舉止之間無一絲一毫的做作,她的快意瀟灑並非強顏歡笑,她知道自己在夢裏,卻全身心地去享受夢境。

    交談間,客棧里又走進幾人,楚離起身行晚輩禮。萬暮白一看,正是天權星呂客。

    禮罷,格馨稍加回憶,想到在玄世谷見過這人。

    「阿姐還沒下山?」

    「沒,多謝徐公子費心。」

    寒暄兩句,呂客便同萬暮白上了樓,屏退左右,只把楚離和格馨留了下來。

    格馨心想,呂客在外以鍊氣御劍聞名,正合了萬暮白的病症,也明白了他們為何急急要入蜀。

    呂客當即為萬暮白候氣診脈,眉頭越來越緊,最後不禁問道:「來的書信上可沒說有這麼麻煩啊?」

    格馨心急,湊到近前又不好直接問。

    萬暮白問道:「很嚴重嗎?情況我自己心裏也有數。」

    呂客搖頭:「老夫看來,不算非常嚴重,只是很棘手,倒也不是沒有辦法,可是尋常辦法肯定是不行的。」

    「那到底是有沒有辦法?」格馨懸着的心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

    呂客解釋道:「徐公子現在有兩個難處,一來經脈寸斷,二來陰火灼身。這二者解決了,修為自然可以恢復。公子本身修為特殊,內力渾厚,又已到了瓶頸,此二者可以說遲早會遇到,不過是被外力誘發。」

    萬暮白見呂客說得頭頭是道,也生出了希望:「既然呂掌門明白其中病機,定是有了思路?」

    呂客點頭:「倒是有,不過還不能明晰,不如公子等老夫一天,明日便能給個答覆?」



第八十章 心悅君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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