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白澤

作品:《煙雨落千年

    這當真是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四處燈紅酒綠,已是深夜卻還亮如白晝,我帶着她的主魂來到這裏之時,有一剎那的晃神,回過神來,我忽然發現,我將她弄丟了。

    我四處尋找,這裏的時間似乎過得太慢,慢到讓我度日如年,沒有青蚨血的牽引,我只能在這個空間一點一點的搜尋,我不記得自己找了多少年,只記得那夜我鬼使神差地進了一間小小的清水吧,一眼便望見了在迷離燈光下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若是知道最後的結局,我當初必定會堅持那第一眼的執着。

    我帶着她的主魂又回到了這裏。

    我將她送回了喬家,然後去找了青丘。

    青丘在滿是荼蘼花灼灼盛開的山谷里,一身素白的衣裳,美得驚心動魄,她的眼眸靜靜地瞧着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我卻知道,原來這一世,我的颯颯,是情劫。

    我落荒而逃。

    颯颯,我的颯颯,所有的所有,都怨我。如此,所有的事情,便讓我一人承受吧。

    所以當她用禁術在我身上下血咒之時,我不怨她,所有罪惡的源頭,都是因我而起,為什麼我不承受呢?

    當初我本就不該那般自私地將她留在身邊,當她有了千百年沒有的爹爹,哥哥,自然會將他們視成生命般重要。

    只是颯颯,你是比我生命重要的存在。

    曾經的我心底惘然不知,原來這千年的相伴,她的聲音,她的笑容,早已融進了我的骨血,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一離開,便是撕心裂肺地痛。我終於如嘲風所說,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凡人。

    原來許多事情,實在經歷之後,才知有多麼珍貴。

    我若是不帶着她入世,就永遠不知道她有多麼重要,不知道原來自己當真可以如同一個凡人一般,生氣,憤怒,為她傷心流淚。

    所以我們住到秀鳶城之時,我整整一年沒有碰過她。

    他與她都是凡人,有着自己的思量,我瞧見他為她做的一切,瞧見他眼中的情真意切,瞧見她眼中的動容。

    仿佛是忽然之間,我變成了局外人,變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她的世界裏,不再是只有一個郎君,還有她的爹爹,她的哥哥,她的家。

    她記起所有的一切,卻從未再叫過我一聲,郎君,可是我聽見她叫他,燁郎。

    一道冰涼順着我心臟的血管爬滿我的全身,那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妒忌,我妒忌那個男人,他可以從一個時空追隨她到另一個時空,為她永世不得超生而無悔,為她放棄自己,放棄江山,放棄天下。這便是滾滾紅塵之間喧囂的愛,而我,除了守護,我什麼也給不了她。

    青丘說,她是這世間極乏味單薄的女子,而我,又何嘗不是這世間蒼白平庸的男子?

    她長發散亂,滿臉淚痕地踩在冰涼的地面上沖我嘶吼,當日我有身孕你卻棄我而去,我若不是那身有苗刀的喬羽颯,你可會救我?你我之間,究竟是誰薄倖薄情。

    她倒在地上,長發鋪了滿地,哭聲如同裂錦,生生地將我的心也要撕裂了。

    我望着她散落滿地的發,想起初遇那年,我曾在心底暗暗想過,我要送她這世上獨一無二的髮簪,挽住她一頭青絲,挽住她一生情絲。

    只是那一瞬間,我當真是心底有可恥的欣喜的,我知道她同我一樣,深愛至斯。

    然而我是那般的不確定,那個男人對她太好,好到我都動容,他能將心都捧出來放在她的面前,我怕哪天,昨日的他便是明日的我。

    只是就如她所說,我們並不是彼此的唯一,我們之間還有更加在意的東西,她在意她的家,我在意龍三龍四他們,這麼些年過去,只剩下我們幾個,我不願任何人死。我背着她去了西南,去救青丘,她雖做了那麼多的錯事,但我終究是不能讓她死的。

    所以我背着她同龍三龍四來到西南救青丘。

    當我看見她一臉烏黑的出現在我面前,心裏當真是又又驚又喜又怒。

    她心底,我終究是重要的。

    只是她從來不聽我的話,非要以身涉險。

    我瞧着她原本清冷的臉上,滿是憤憤的神情,心窩在一瞬間軟成一汪水。

    所以即便是用了青丘的忘情水,我也會下意識地保護她,那時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只是她冰涼烏黑的髮絲纏繞在我的手腕上,我望着她越來越單薄的面容,心底的絕望如野草一般瘋狂的蔓延開來,沒有她的未來,我一個人該怎麼過。


    昏睡的那段時間,我做了許多的夢,夢中的颯颯坐在粗壯的桃樹中,烏黑的發間着一朵妖嬈的桃花,她覆下臉來來對我笑,郎君,你瞧我好不好看。

    這一聲,原來是她最後一次叫我郎君了。

    我轉醒之時,身邊有嘲風,有蒲牢,有青丘,還有栩川和栩茜,卻獨獨沒有了她,蒲牢說,她隨着尉遲燁走了,我不信,我本油盡燈枯,這時卻奇蹟般地好轉,若不是她,我怎麼可能活下來?我不能御風,便租了匹快馬去追,我終究是不放心她,只是我不曾想到,我瞧見的,卻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幕。

    碧城滿城梨花盛開,也比不上她身上的肌膚一分的白,及不上她身上的一分香,只是這個我一直以為只屬於我的身子,幾近半裸的伏在那個男人身上,烏黑的發,雪白的脊背,她抬起身子來看着我,目光帶着不動聲色的清冷,似乎還有幾分嘲笑,我就這麼站着,看着她,忽然間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那些我堅持的,希冀的,在她回頭的瞬間,轟轟烈烈地倒塌了。

    青丘說的沒錯,她入世那麼久,我就真的相信她不曾變過麼。

    我掉頭就走。

    可是最後的最後,我還是錯過了她。

    我的心臟劇烈地痛了起來,仿佛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東西失去了,痛的我渾身都在痙攣,我瞧見嘲風和蒲牢匆忙的身影,瞧見蒲牢催動內丹飛進我的體內。

    碧城春光漫天,南邊湛藍的天際,隱隱的出現一道七色的彩虹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蒲牢取出內丹,迅速地收回到自己體內,望向我的目光有些微的躲閃。

    只是躲閃還有用麼,我什麼都能猜的到。

    青丘抱着栩川和栩茜走到我身邊,說,阿澤你瞧,栩茜的眼睛長得多麼好看。

    我站在原地,不知該去哪裏,往前是千萬年的孤寂,回頭是一生無法癒合的傷。

    我向來知道她是個聰慧剔透的人,但是從未想過她會為我做到如此,一思一量,都是為了讓我好生活着。

    我望着栩茜的眼睛,乾淨剔透,一如當年初見,她眼中的光將天池中最純淨的水都比了下去。

    我轉身就走。

    青丘拉住我的衣袖,面容哀切,我瞧着她的眼睛,心底猛地一動。

    阿澤,你瞧,她用自己的心頭血重新給了我一雙眼睛,她將栩川栩茜留下,不過是告訴你你不是一個人,你當真要對她拼了命生下的孩兒不管不顧麼?

    我聽見自己嘶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我說,我回去瞧瞧她,只一眼,我只去瞧她一眼,她若是想和他走,我不攔着,只是她沒有帶上我給她雕的髮簪

    最後的最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寬敞豪華的馬車上,尉遲燁抱着一件雪白的衣裳靜靜地坐着,他轉過頭來瞧着我,眸光像千萬年平寂的夜空,那一瞬間我在他臉上瞧見了同我一樣的悲傷。

    我曾經妒忌過他,憎恨過他,這一刻,我心如死灰,所有的情緒瞬間變得那麼可笑,那些情緒的原因不在了,我與他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憐人。

    我看着他的白髮,仿佛是瞧見了另一個自己,只是他還有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我卻是除了她,什麼也沒有了。

    可是誰比誰更可憐。

    我回到了東海。

    栩川和栩茜慢慢長大,只是他們身上留了一半我的血,所以長得要比尋常的凡間孩子要慢些,待他們稍稍懂事些,我便開始帶着他們世間各個地方的遊蕩。

    栩茜問我,爹爹,為什麼我們要去那麼些古古怪怪的地方呢。

    我瞧着她那雙和颯颯一模一樣的眼睛,我說,我們去找你們的娘親。

    這幾百年來,我去過許許多多的空間,見過大海中孤單矗立的大陸,見過穿着破舊長袍四處流浪的吟遊詩人,見過披着斑斕披肩在廣場上跳舞的美艷舞娘,見過意氣風發的召喚師,見過太多太多的風景,卻始終找不到心底的一點香。

    我曾孤獨若磐石,寂寥如隧道,見繁華,見蒼涼,卻獨獨不見你。

    我帶着栩川栩茜來到那個我們第一次分別的世界,繁華喧囂,街道上是擁擠的人群,行色匆匆,馬不停蹄。

    沒有人注意到,這裏有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將自己最心愛的東西弄丟的人。

    夕陽西下,我牽着兩個孩兒的手,在她離開以後的第一次,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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