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府居於鬧市,只由少量禁軍守衛。百姓稍稍聚集起來,便能將王府圍個水泄不通。除非強行動用武力去驅趕,不然看熱鬧的人群是沒那麼輕易散開的。

    等馮九聽到外頭喧然的動靜,推開門出去查看是怎樣一個情況時,府門前已經堵滿人了,連通行的過道都讓不開。

    他定睛一看,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老嫗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以頭搶地,幾乎是血淚相和流下,將台階染得一片殷紅。

    好幾次有人上前去攙扶,都被那老嫗拒絕。她執拗地跪在台階之上,嘴裏高聲喊着冤屈。

    許多百姓不忍看這慘烈的情狀,數度側過頭去,以袖掩面。

    馮九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情,沒法自個兒拿主意,只好叫丫鬟去通報謝玄稷和孟琬。

    沒過多久,二人推門而出,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禁愣然。

    馮九此時已然跟圍觀的百姓打聽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在謝玄稷身側小聲提醒道:「殿下,這位老婦人是那位張生的祖母。」

    孟琬低聲向他確認:「那個打了人,咬舌自盡的舉子?」

    「正是。」

    孟琬眉頭微蹙,又問:「那張生的事,後來衙門是怎麼說的?」

    馮九道:「他聚眾滋事,鬥毆傷人,原是觸犯了大齊律的。只是刑部看他人已然不在了,那被打的周遙家裏又正忙着給他看病,也就沒有繼續追索財物,卻不知他的祖母為何會來這裏鳴冤叫屈。」

    話音才落下,那老嫗又將頭重重磕在了台階之上,大喊道:「民婦的孫兒被奸人所害,求相王殿下為民婦做主!」

    謝玄稷走下台階,在張老夫人面前矮下身來,迎上的卻是一道渾濁而沒有焦點的目光。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雙目幾乎已經盲了。

    張老夫人也不知站在自己身前的就是相王,仍直直看着前方,含淚控訴道:「民婦十七歲喪夫,四十一歲喪子,與唯一的孫兒張先相依為命多年。我那孫兒從小勤奮好學,十五歲就中了舉人,任誰都說他是個讀書的料子。為了讓他能參加科考,家裏賣房賣地湊夠了入京的盤纏,只等着他考中進士做了官,把家裏的祖宅贖回來。誰能想到他不但因為不肯賄賂主考官落了第,還因撞破其營私舞弊之事,被殺人滅口!」

    「老夫人慎言,」馮九忙出聲勸阻,「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樣的事,任誰一時半會兒都沒法接受。可張先打人時許多人都在場,大家可都是親眼看見張先是打了人以後畏罪自殺的。這詆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若無十足的證據」

    「民婦敢來告狀就是因為手中確有孫兒遭人暗害的證據,」張老夫人的嗓音雖因哽咽顯得有些顫抖,可一字一句清晰響亮,擲地有聲,「若民婦有半句虛言,必遭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她的言辭激烈而懇切,就連孟琬聽到這樣堅定的語氣,也不免對從前的認知生出了幾分動搖。

    謝玄稷立刻追問道:「什麼證據?」

    「是那新科進士周遙與主考官顧世鳴的往來信件,」張老夫人當着眾人的面,又將聲音抬高了幾分,「其間詳細記錄了顧世鳴是如何收受考生賄賂,調換考生的試卷,請相王殿下詳查!」

    一番話引得圍觀的人群一片譁然。

    眾人聽她這般言之鑿鑿,甚至還直接報出了主考官的名字,對她的說法更是深信不疑,紛紛跪下請願,要求謝玄稷詳查此案,還張生一個公道。

    孟琬看出來了,現在謝玄稷已經被架到了火上,稍有不慎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無論是進還是退,謝玄翊都有的是法子對付他。

    謝玄稷卻全然沒往這方面想,只問:「那書信現在何處?」

    「那些信件就在民婦的家中,若殿下願意,民婦即刻便可帶殿下到家中去取。」

    謝玄稷於是立刻回頭看向馮九,吩咐道:「備馬。」

    孟琬馬上跟着說道:「我也同去。」

    「殿下,這」馮九有些為難地看向謝玄稷,「這會不會不大方便?」

    謝玄稷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衝着馮九點了點頭道:「無妨,給王妃準備馬車吧。」

    -

    張生不是京城人士,為着參加科考才特意在城郊賃了間農舍。

    孟琬雖早知張生家境貧寒,可親眼看見祖孫二人擠在一間如此狹小破敗的屋子裏過活,心中仍不免一陣唏噓。

    她將視線落在書桌上,發覺上面除了放着張生平常看的書,一摞正反兩面都寫滿了字的稿紙,還有一件繡到一半的褶裙。


    裙擺的牡丹花雖還沒有繡完,但那部分已經完成了的鳳凰紋樣色彩艷麗,栩栩如生,好似要從衣服里飛出來一般,足可見刺繡之人的針法細膩,繡工精湛。

    這與這間簡陋的屋子倒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孟琬覺着這不大像是張老夫人自己的東西,於是問道:「老夫人,這屋裏只住了您和張先嗎?」

    張老夫人苦笑道:「除卻我們祖孫二人,這樣小的房間裏也住不下什麼別的人了吧。」

    她透過聲音傳來的方向,辨認出了孟琬所站的位置,猜出了她緣何發出此問,嘆了口氣道:「阿先還沒有娶妻,這條鳳穿牡丹裙是我做了拿去賣錢的,結果斷斷續續做了好久也沒做好。我先前在夜裏刺繡,熬壞了眼睛,阿先孝順,不許我再做,為此不知和我鬧了多少回,說是等他中了進士便讓我留在京師享福。」

    張老夫人說着說着,語調驀地變得哽咽起來,「早知他會這麼早就去了,我又何必在這些小事上和他爭,都隨他去也就是了」

    孟琬心中沉甸甸的,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回應她。

    張老夫人意識到自己已經絮絮叨叨說了半天,以為別人不願意聽,忙抹了把眼淚,扶着桌子走到櫥櫃前,將鑰匙插進鎖孔里,「那信,民婦就收在這裏頭,民婦這就給殿下拿。」

    她打開了門,伸手進去摸索,可摸着摸着臉色卻陡然一變,一瞬之間褪盡了血色,嘴唇哆嗦道:「信呢!」

    馮九也連忙走過去,掀開了柜子裏的被褥和她一起翻找,可底下空空如也,連衣物都沒有,哪來什麼信件。

    馮九急道:「老人家,你確定你是把東西放在這裏的?這底下什麼都沒有啊。」

    張老夫人聞言眼睛睜得滾圓,渾身劇烈地抖動起來,乾枯雙手顫巍巍地在柜子裏胡亂抓了幾把,卻仍舊什麼都沒有摸到。最後,她用力捶打着木板,嘶啞地哭叫道:「信呢!」

    她發了瘋似的將那衣櫥里的東西全部掀在了地上,嘴裏不住重複着:「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就是把東西放在這裏的啊。」

    「老人家,您先別急,您先好好想想是不是把東西放在了什麼別的地方記錯了。」

    「這東西是張先親自收在這柜子裏的,還把鑰匙交到了我手裏。說是等官府有人問,就要我交出來,這這絕對錯不了的啊。」

    謝玄稷看眼下這情況,也知道今日是不可能拿到東西了,只好先安撫那張老夫人的情緒:「老夫人,這信便是暫時丟了也不要緊,說不準還能尋回來。只是你可知道這封信是張先從何處得來的?」

    張老夫人癱坐在地上,放聲嚎哭道:「這我從何而知啊!這東西我明明就是放在柜子裏,從來沒有人碰過啊!」

    馮九太陽穴一陣脹痛,覺得這件事情未免也太過邪門了,不由撓了撓頭道:「老夫人,我說這話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您的眼睛既然看不大清東西,那您是如何確定真的有這樣一些書信存在的?」

    這一點謝玄稷剛剛也留意到了,馮九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下意識看向孟琬,卻見她神色淡然,好像是覺得這個細節根本無關緊要。

    張老夫人神情恍忽,似是全然沒有聽進去馮九的問題,只踉踉蹌蹌地走到床邊,繼續翻箱倒櫃地尋找那些信件,嘴裏顛三倒四地念叨着:"我的東西都在這裏,怎麼可能會不見呢,我記得明明就放在這裏啊,怎麼會不見了呢......"

    突然間,她伸進箱子裏的手一頓,隨即猛地抓緊了衣服的一角,臉上浮現出極度驚恐的神情,大喊道:「我知道了,那東西一定是被周遙的人偷走了!」

    馮九連忙扶住箱子,問道:「老夫人,您說清楚,什麼周遙?」

    孟琬看着謝玄稷逐漸變得凝重的面色,心裏隱隱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先給馮九遞了眼神,讓他在原地看護好張老夫人,隨後走到謝玄稷身前,神情嚴肅道:「殿下,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謝玄稷頷首,隨她一起走出屋去,到了一個空曠無人的地帶。

    孟琬直截了當道:「殿下,我覺得此事有些不大對勁。」

    「你是不是覺得所謂的信根本就不存在?」謝玄稷也沒有和她繞彎子。

    「殿下也這麼覺得?」孟琬微微揚起眉毛,「如若真的有什麼信,張先一早就拿出來了,何必等到現在?」

    「那這張老太太特地引我們過來,又拿不出東西,卻是為了什麼?」

    孟琬遲疑道:「興許只是苦肉計?」

    謝玄稷看起來不是十分認同這個說法,「要是演苦肉計,大可不必撒下一個這樣立刻就會被拆穿的謊言,白白消磨掉我們對她的信任。」

    「所以你現在是相信她的說法了?」

    「她的說辭自然不能盡信,可你又為什麼會覺得所有與舞弊相關的證詞都全然不可信?」謝玄稷忍不住道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疑惑。

    孟琬當然知道自己的口氣太過斬釘截鐵,難以取信於人,可她沒法和他解釋其中的緣由,只好垂眸避開他的視線,糊弄道:「我沒那麼覺得。」

    「孟琬,」謝玄稷冷不防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下意識抬頭,落向她眸中的是他深不見底目光,帶着些微審視的意味,「你幾次三番阻我調查此案,究竟是想維護誰?」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



25 鳴冤  

語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