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焰

作品:《西原有神明

    夜很靜。

    草原上的叛賊營地很吵。

    唱歌、跳舞、摔跤、喝酒、吃肉。

    快樂是他們的,不是他的。

    仁欽老爺醉了,哭了。

    一邊哭,一邊仰面問天上的神明,為何給他設下許多苦難。

    是他哪次祭祀的人牲挑得不夠好嚒?

    是他給神明塑的金身不夠精美厚重嚒?

    是他每日祈神不夠虔誠嚒?

    神明啊,為何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虔誠慈悲的他?

    「嘎——」仁欽打了個醉嗝。

    「拿酒來。」

    叛賊近在咫尺,雅拉府的失敗已成定局。

    他,雅拉府的老爺,寧願醉死,也不願被叛賊俘虜!

    「老爺,太太怕您醉死,把酒都收起來了。」黑暗中是他最後的十個貼身府兵。

    都是他阿爸留給他的,比他年齡還大。原先有三十個,這些年來老的老、死的死,就剩這十個可用的了。

    忠誠自不必懷疑,但只有這十個,改變不了覆滅的局面。

    仁欽放聲大笑,笑出了眼淚。

    一個老爺做到連死的權力都沒有,雅拉高原史上他是頭一個。

    黑漆漆的夜,空氣中傳來青稞的香氣。

    秋天要到了,青稞快要成熟的香氣還是那麼醉人。

    這麼美好的人世,若非被逼到絕境,怎麼捨得去死。

    雅拉府前的大草原,大家的快樂嘎然而止。

    達瓦:「誰在笑啦?笑得這麼難聽!」

    大家好奇地尋找,然後齊齊指向不遠處黯淡的雅拉府。

    白瑪起身,取下背上的弓,對着黑黢黢的遠方,把弓拉得如滿月。

    「啾——」一支箭射進了黑暗中。

    妲娜拍手:「白瑪好厲害!」

    大家拍手:「白瑪好厲害!」

    難聽的笑聲依舊。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白瑪撓撓腦袋。「不應該啊。」

    「我就曉得射不准。」察察頭人站了起來,半嫌棄道:「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白瑪指着妲娜,「跟妲娜的大哥卓桑學的啦。」

    察察頭人撇撇嘴,「我可不是這樣教他的。」

    說罷,站到白瑪身後,雙臂環到前面去,扶着他的手放上箭、拉弓、調整角度。

    「啾——」又一支箭射進了黑暗中。

    只聽黑暗中傳來一聲痛苦的哀嚎,「嗷——」

    於是全場爆發激烈的掌聲,空原傳響,久久迴蕩。

    雅拉府三樓瞭望台上,仁欽捂着頭頂罵罵咧咧。

    第一支箭打掉了他發冠,第二支箭直接貼着他頭皮鏟過。

    他的頭髮散了,最中間的頭皮被箭整整齊齊地鏟下一道,血流下來糊住他的眼睛。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貼身府兵連忙取藥粉來給他塗。白白的藥粉,塗起來疼得要命。

    要是阿巫沒被魔女妲娜引過去就好了,阿巫會跳治病的舞,唱一唱跳一跳就好了,一點皮肉苦都不必吃。

    留下的阿使只會爭寵,沒什麼大用。

    仁欽疼出一身大汗,大太太抱着胳膊倚在欄杆上笑。


    仁欽冷哼一聲,「漢人有句老話,叔可以忍,嬸不可以忍,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哪怕他敗局已定,他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半夜,妲娜尿急,出營帳卻見多吉部落燃起熊熊火光。

    再看,原本黑黢黢的四面八方都着了火,或大或小,遠遠近近,比星光還閃耀。

    守夜的強噶一早發現了,「我大哥已經帶人去滅火了。」

    妲娜騎上馬,揚鞭,往火光去。

    多吉部落土地肥沃,被雅拉府直接收管後,全用來種青稞。眼下,正要成熟的時刻卻被火燒了。

    妲娜水眸里跳躍着蓬勃的火焰,火焰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撲火,火光將那張精緻的臉染上橘色,正是花大姐姐。

    熊熊火焰前,曲培阿巫很賣力地跳着。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右三圈,左三圈,屁股扭扭,脖子扭扭。

    勇士們見這裏有阿巫幫忙,都趕去別的地方救火了。百姓一邊哭,一邊圍着阿巫拜。

    妲娜一把拎住阿巫,讓他不能再上躥下跳。

    「你在做什麼?」

    「我在救火。」

    「嗯?」

    「我祈神,求雨救火。」

    「有用嚒?」

    「我沒說有用啊。」但這是他能做的所有事了。

    妲娜黑着臉將阿巫拎到一邊,高聲命令所有百姓回家取鐮刀。

    「離火線五尺處收割!快——」

    一番操作下來,尼瑪部落最大的青稞地還是只保住了十分之一二。

    曲培阿巫忽然意識到自己還能做一件事:把這個法子告訴其他着火的部落。他沒有馬,也沒有牛,只能靠腿腳跑。

    部落的娃娃們比他跑得快,爭先要將這個消息帶出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什麼忙都幫不上。

    妲娜騎馬一個部落一個部落地查看,無一例外,着火的都是快要成熟收穫的青稞地。

    卓瑪一家就住在青稞地邊,大火殃及她家的房子。她家既沒了房,也沒了地。

    卓瑪阿爸阿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卓瑪眼睛和鼻頭都紅紅的,還要安慰她阿爸阿媽。

    「你們看見白瑪了嚒?白瑪看見了縱火的人,追去了,現在還沒消息。」卓瑪還要操心她的哥哥,逢人便問。

    達瓦安慰道:「別急,我去找,我這就去找!」

    天空魚肚白時,終於將所有火焰撲滅。

    救火的勇士累極了,妲娜命他們回家休息。

    降初靠着帳篷,搭下眼皮子就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有人在擦他的臉、他的手,還有他的腿。

    擦得應該很乾淨,因為力氣很大,擦得他想換一身皮。

    勉強半撐起千斤重的眼皮子,就見妲娜跪坐在一旁,手裏捏着帕子。

    勞累了半個晚上,她的大辮子毛乎乎的,從耳邊斜斜垂下。蹙着眉,拉扯着他被燎得更短的袍子。

    「姐姐救火太辛苦了,腿毛都燎乾淨了。」

    降初:

    妲娜起身,俯下身子摸摸花大姐姐的頭,「姐姐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再給姐姐編頭髮。」

    她的身後,是整裝以待的義軍勇士。

    她又要去拼命了,還是沖在最前面。

    他怎會睡得安心?

    抓住那隻小小的手,卻被甩開。她也累了一晚,但力氣還是很大。

    察察頭人一張怒臉黑黢黢的,看起來更生氣了,拎着一串人出來,一人給了一腳。

    「火是他們放的,沒忍住捏死了五個,就這幾個半死不活的了。」

    「神女,您看怎麼辦?」

    「先抓猴,然後殺雞給猴看,再把猴殺了。」妲娜厲聲道。翻身上馬,揚鞭,帶領眾勇士沖向雅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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