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筆下有真意

作品:《風雲傲雪

    一

    謝相才隨着月瀅步入滿是花香的閨房之中,入眼即是一片淡紅色,紅色獨特,異於朱紅、深紅、血紅,是一種淡淡的趨向於粉色甚至白色的紅。

    謝相才仍舊頭腦不清,被迷迷糊糊地拉到床榻之上。

    月瀅鬆開謝相才的手,臉頰紅得可怕,她就這麼站在繡床前,微微彎下腰,腦袋稍稍向前,打量着面前這眼神迷離的少年。

    謝相才只感覺鼻子前一陣幽幽的芳香,他眼睛微微一動,一道勁氣自百匯中流轉一圈,隨即順着經絡沉到他的下丹田之中。

    他視線再度聚焦,只見一張美得發指臉頰湊得很近,近到兩人的鼻尖幾乎貼在一起。

    月瀅發現了謝相才恢復正常的雙眼,驚叫一聲,立刻將腦袋抽回,跺着腳轉過身去,嬌軀不敢挪動絲毫。

    謝相才感覺呼吸有些不順暢,煩躁地用手掌拍着胸脯,發出沉悶的碰撞聲響。

    屋外,金鴛鴦聽見這個動靜,眉頭一挑,心想這年輕人終歸是氣盛,才牽起手來多久,就去進行下一步了。

    閨房之中的氛圍,一時間變得微妙起來。

    謝相才和月瀅都在耗着,等待着對方開口說話。

    然而就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都沒有一方打破僵局。

    終於,謝相才從柔軟的床榻之上站起身來,他十指相扣,心中掙紮好半晌,方才開口說道,「姑娘,坐下歇會兒吧!」

    月瀅身子微微一僵,片刻之後終於鬆弛而下,慢慢轉過身來,看向謝相才,盈盈彎身行了一禮,「多謝八公子好意。」

    謝相才一怔,「姑娘知道我」

    月瀅嘴角微微上揚,僅是一顰一笑,已是人間絕色。

    謝相才收斂心緒,抽開桌前兩張座椅,待得月瀅坐下,自己方才落座。

    他將茶盤上兩隻倒扣的瓷杯一隻放在月瀅面前,還有一隻放在自己跟前,主動取來茶壺替兩隻茶杯斟滿茶水。

    月瀅低着頭,羞紅着臉,就像不諳世事從不出門的深閨女子,偶然間屋子裏多出一個男子,不用挪動身子,僅是那麼看着,就足以面紅耳赤六神無主了。

    少年意氣,白衣青絲,朱顏秀。

    女子窈窕,紅裙薄紗,眼波流。

    兩人將杯中茶水飲盡,各自紅着臉抬起頭來,看向對方。

    「姑娘,我」

    「公子,從何而」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將各自的問題打斷。

    謝相才撓了撓腦袋,有些拘謹,「姑娘你先。」

    月瀅微微點頭,「不知公子名姓年歲,又從何而來?」

    謝相才深吸一口氣,咧嘴微微一笑,「我叫謝相才,虛歲十六了,從北邊一個名叫豐雪村的地方來。」

    月瀅沉思,不自覺地朝窗外北方天際眺望,「北域很遠呢」

    謝相才嘆息一聲,轉而問月瀅道,「姑娘你呢?」

    月瀅盈盈一笑,「我叫月瀅,就是離着不遠的西雲城人,與公子同歲,剛剛十五。」

    少年摸了摸鼻子,有些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一言不發。

    屋外弦月明,屋內少年靜。

    這一夜何來春宵美景,也無甚雲雨之情,有的只不過是一對年少男女,各自揣着心事,坐在桌前,點起一支紅蠟燭,相伴到天明。

    二

    謝相才迷迷糊糊地從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月瀅的床上。

    他的臉頰當即一紅,扭頭見到一旁無人時,方才鬆了一口氣。

    月瀅已是起身,正在不遠處的屏風後用溫水泡着一條嶄新的毛巾。

    謝相才趕忙從床上爬起身來,走向屏風。

    「謝公子,過來洗漱一下,就出門吧。」

    月瀅溫柔的聲音傳出,令得謝相才心神微動。

    謝相才捋起袖子,走到屏風之後。

    他微微抬頭,有些愣神地看向一身雪白長裙的月瀅,木訥地站在原地。

    月瀅臉頰微紅,將擰乾的毛巾遞給他,隨後便是躲到一旁的小屏風後,不再露頭。

    謝相才有些失神,直到手中毛巾變得冰涼,方才緩過神,胡亂擦了一把臉,就將毛巾輕輕放入臉盆中,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

    房間之外,金鴛鴦笑盈盈地搖着畫扇,她見謝相才走出房間,趕忙迎上前去,「八公子,昨夜如何啊?」

    謝相才臉頰漲紅,一言不發地將一隻錢袋塞進金鴛鴦的手中,隨後大步奔下樓梯,衝出了鴛鴦樓。

    他低着頭快步走回住處,剛到巷口,卻是發現昨晚被自己緊閉的房門,居然是敞開了一條縫隙。

    謝相才心中一驚,以為是進了什麼賊人,當即加快腳步。

    不過剛邁動些許,卻是想起屋內壓根沒甚值錢的東西,只有幾具壞桌爛椅,送給賊人賊人都不帶看!

    於是他姑且放慢腳步,緩步來到住處前,輕輕將大門推開。

    推開房門時,謝相才不由愣在原地。

    此時的屋內,可謂是煥然一新,所有的桌椅、板凳、乃至於床板,都是被翻新一通。

    不遠處的一小片空地上,多出來一塊屏風,將房間分割成兩處。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桌前坐着的七師兄笑着開口。

    「小師弟,怎麼愣在那裏啊?」

    謝相才甩了甩腦袋,心中清楚這一切都是七師兄所為,當即走上前去拱手道,「勞煩七師兄,這些物件置辦花了多少銀兩?我盡數還給師兄!」

    七師兄隨意擺了擺手,「一些家具,不值幾個錢,你要是想謝我,空了請我喝酒就行。」

    謝相才笑了笑,心中還是有些過意不去,心中想着日後有時間定要將這些錢財還給七師兄。

    七師兄招了招手,讓謝相才坐到身旁,隨即從腰間取下一隻別着的嶄新葫蘆。

    葫蘆上刻了一個「八」字。


    他將葫蘆丟給謝相才,謝相才一把接過,卻不敢將其打開。

    七師兄見狀爽朗大笑,「放心,裏面只是一些茶水,不是酒!」

    謝相才撓了撓頭,學着七師兄的樣子,將葫蘆別在腰間。

    七師兄指關節叩了叩桌面,旋即站起身來,朝着不遠處的屏風後走去。

    謝相才緊隨其後,他見到師兄略作肅穆的神色,知道對方是準備代師傳道授業。

    兩人來到屏風之後,原本這處空地,多出了一張頗為寬敞的書桌,書桌之上,一張整潔的宣紙平鋪而開,宣紙之前,立着一座掛滿毛筆的架子。

    硯台之上,墨磚、清水與硯台已是準備妥當。

    七師兄破天荒地整理好衣衫,對着謝相才說道,「今日是我代師授業的第一課,小師弟,做好準備了嗎?」

    謝相才重重點頭,隨後正了正衣衫,捋起袖子,上前去磨墨。

    七師兄眼中閃過一抹光澤,自顧自地說道,「善。」

    求學者有靈性,來日自然是長。

    謝相才研磨出鋪滿半個硯台的濃墨後,七師兄方才有所舉動,他走到書桌前,拉開座椅,抬手取下筆架上一根拇指粗細的狼毫來,略搓筆尖,待得絨毛鬆散開來時,將整個筆頭浸入墨水之中。

    七師兄筆隨心動,在宣紙之上留下道道墨跡。

    謝相才定睛看去,隨不解其意,但還是沉下心神。

    七師兄在宣紙之上留下了一個「風」字。

    他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僅是偏過頭來,一言不發地看向謝相才。

    謝相才緊盯着「風」字,心中納悶,這玄妙究竟在何處,這七師兄究竟是想要借這一個字表達些什麼?

    某一剎,謝相才雙眼睜大了幾分,宣紙上的字跡,悄無聲息只見忽然放大幾分,墨水在柔軟的額紙張之上滲透而出,濃重而又臃腫。

    少年猛然醒悟過來,在七師兄讚賞的目光當中,再度走到硯台之前,微微抬起裝有清水的小壺,往硯台中的墨水了,兌上些許。

    墨水過半,墨香瀰漫。

    七師兄再度抬起狼毫,在硯台蓋上磨了磨,隨即將筆頭浸入兌了清水的墨中。

    抬起筆,筆尖落在宣紙空白處,一個「風」字再次落下,筆鋒凌厲,而筆態輕盈。

    好一個「風」字!

    謝相才抬起頭來,七師兄亦放下筆抬起頭來。

    兩者對視,七師兄開口笑道,「拳有拳法,腿有腿章,刀有刀鋒,劍有劍意,萬物各得其養,各有各的特點,根據自身調度加以改變,適應天道,善莫大焉。」

    好在謝相才從小讀書,否則還真不能理解七師兄這滿嘴的文話理腔。

    謝相才點頭,風既然為風,那便是輕盈飄逸,第一次研磨墨跡厚重,經過暈染之後更顯臃腫,顯示不出「風」字的瀟灑來。

    少年心中瞭然,這第一課,七師兄想告訴他的是,萬物需隨自身特性和章法,施加演繹。

    謝相才年幼時除去練拳便是讀書,儒釋道三家之言略知皮毛,不過瞭然熟記於心,知道這叫「道法自然」。

    七師兄忽然驚呼一聲,隨即動靜極大地坐在座椅之上,緊接着收斂神情,片刻後神色相較先前領謝相才來書桌前時更加肅穆,雙眼凝視屏風,目光滄桑恍如穿越千載歲月。

    下一息,他猛然站起身來,嘴角出現一道淺淺弧度,弧度隨着其喉間傳出的聲響越發擴大,最終嘴角笑意與喉間低喃一齊化為近乎瘋狂的大笑。

    「筆來!」

    「紙來!」

    「酒來!」

    謝相才腳步下意識地朝後,遠觀七師兄。

    這一剎,緊閉的窗戶被一陣大風吹開,窗外,一隻蠅頭狼毫,伴着一卷印花金邊宣紙捲入屋內,掀去書桌上寫有兩個「風」字的紙張。

    「美酒天上來!」

    七師兄一把扯下腰間酒壺,將其中茶水盡數傾倒而出,轉而酒壺口遙遙指向上空。

    霎時間天地一寂,隨即一道水流憑空出現,呈現一線,流入酒壺之中。

    謝相才只感覺房間之內,酒香四溢,醇厚悠揚。

    七師兄將「從天而降」的酒水一飲而盡,然後隨手將酒葫蘆一丟,鋪開宣紙,提起蠅頭狼毫,點上些許墨水,振臂狂書,口中念念有詞。

    「既然是風,那就」

    「妙哉妙哉,甚妙,大妙,絕妙!」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筆落詩成!

    一氣呵成!

    渾然天成!

    一旁的謝相才驚得呆住了,不僅是七師兄的風範,還有那詩的風範!

    狂!

    着實狂!

    謝相才湊上前去,仔細觀摩那印花宣紙之上的字跡。

    遠觀狂草近觀峰,左右相盼鋒如龍。

    少年凝目看向詩句,不覺開口喃喃吟誦,然而剛低語幾句,太陽穴一陣劇痛,身形「蹬蹬」後退。

    七師兄見狀,緩緩收斂狂放大笑,待得宣紙之上的墨跡干透,將其捲起,再用細線一紮,隨即便是將寫有詩句的捲軸丟給謝相才。

    謝相才見狀大驚,下意識地雙手將捲軸捧入懷中。

    七師兄咂了咂嘴,神色有些意猶未盡,但是酣暢淋漓。

    他彎身拾起地上的酒葫蘆,帶着三分醉意,走到謝相才身旁,拍了拍他的肩頭,旋即轉身走過屏風,朝着屋外走去。

    「小師弟,今天的課就到這裏啦,其中有真意,自己領悟吧」

    七師兄清朗的聲音迴蕩在謝相才的耳邊,久久不散。

    謝相才懷中攬着那捲詩,心中許久都未能平息。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



第五節 筆下有真意  

語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