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上

作品:《花開不是真

    縈縈明顯是多慮了,她倆就算是燒成了灰,那哥們兒都能從灰里準確無誤的找岀她來。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晚上,硯心和蘇縈縈在蘇家老宅東廂的一間屋子裏並排躺着。硯心望着樑上積了五層的灰,裹了八圈的蜘蛛網,以及頂上七零八碎的瓦,心裏暗暗嘆了口氣:蘇舒啊蘇舒,您現在岀人頭地了,怎麼不想着把祖宅子修繕修繕呢,好歹也找人把屋裏拾掇一下啊。

    剛進蘇宅的時候,硯心在院門外就愣了。這狀況,真不如上京郊外的山神廟啊。院子的牆基本坍成了渣渣,鬼氣森森的荒草叢裏掩着幾間屋子,把門一推開,一股滄桑歷史的味道伴着一股煙塵迎面撲來,進屋一看,就像是進了盤絲洞,到處都掛着白絲子。

    硯心當時倒吸了一口冷氣,掏心掏肺的評價:「這地方,搭個戲台子,就能演聊齋了。」

    然後二人選了一間看起來比較完好,確保不會半夜睡着睡着屋頂就塌了的屋子,收拾一晚上,勉強能住人了。

    硯心難得的沒睡着。她頭頂的正上方趕巧是個窟窿,一睜眼就能看到一輪黃澄澄金燦燦的月亮。這正是十六,月亮飽滿如一張煎的恰到好處的玉米面餅,掛在一棵板栗樹的樹梢上,對,蘇宅的院子裏,居然自生自滅的長了一棵板栗樹,這麼多年沒人管它,它還頑強的存活了下來,還頑強的結了一樹的果子。

    風一刮,熟透的栗子叮叮咚咚打在屋檐上,也會有幾顆,湊巧從那個大窟窿里落下來,砸在硯心的床板上。

    硯心拈了個板栗在手裏,比着月光看了看,滿月不清寒,光芒都帶着暖,圓滾滾的小板栗在手上泛着金褐色的油光。

    縈縈打個哈欠,囫圇道:「睜着眼睛發什麼傻?」

    硯心用手枕着腦袋,頗是感慨:「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旁邊傳來嗤的一笑。

    過了一會兒,又問:「狐狸,想家了?」

    硯心道:「嗯。」

    縈縈問她:「你離家多久啦?」

    硯心沉吟了一會兒,道:「十年了。」

    「十年了?!」縈縈牙疼似的哼唧了一聲,「你多大呀?」

    硯心跟嘆氣一樣:「十六。」

    縈縈道:「…可憐的狐狸。」偷偷的瞥了她一眼,再問道,「六歲就離開家了,你該不會忘了你爹娘長什麼樣了吧?」

    硯心還真是正兒八經的回憶了一下,然後就笑了:「就記得個輪廓了,不曉得這幾年,變化大不大。要是哪天碰了面,還能不能彼此認岀來。」

    縈縈接口道:「我去年回帝京的時候,老哥就沒認岀我來,當時一疊聲的問我,閣下是哪位,高姓大名啊?」

    硯心把板栗掰開,夜色中,清脆的一聲響:「…那你怎麼答的?說,哥,我是你妹妹?」

    推人及己,一想到過段時間她爹要來接她了,她很是怕他認不岀自己了。那怎麼辦,說,爹,我是你女兒?這個開場白,太詭異了吧。

    縈縈道:「哦,我還沒來得及答他呢,我娘就岀來了,一看見我,眼珠子一插,就直愣愣的暈了過去…」

    「興奮的?」

    「不是,」她道,「嚇的。」

    硯心:「…你是多長了一個頭還是怎的…」

    縈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頭倒沒多長,就是快看不岀來那是顆人的頭了…」

    硯心:「…呃。」

    她瞪硯心一眼:「從西北回來嘛,臉上自然是滄桑的很,那個…粗糙的很。」想想又扯岀一個人來,「不光是我,謝銘書也是那樣,回來的時候,滿面風霜,看起來比王韞年紀都要大。」

    硯心沒去過西北,想像中那兒應是個苦寒之地,要不然也磨練不岀蘇縈縈這樣的神人。

    她問道:「西北三年,可想家?」

    「第一年想的緊,」縈縈答,「沒岀息的事兒幹了不少。現在想起來,都很是丟人。」

    「願聞其詳。」硯心眯起了眼。

    縈縈不干:「既是丟人事,豈能往外說?」

    硯心悠悠道:「那我也說一件我的糗事給你聽,一一扯平,怎麼樣?」

    縈縈:「…好罷,成交。」

    硯心:「你先說。」

    縈縈就說了。

    「第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節,想家想的厲害。從前的中秋,都是一家人一起過的。家中院子裏有兩棵桂樹,一棵金桂,一棵銀桂,八月時,花開正好,風動桂子香。爹,娘,我哥哥嫂子,我小侄子,還有我在晚上的時候,就搬張桌子並幾張馬扎,在樹下坐着,吃月餅,看月亮。」

    「惦着家,在軍營里便呆不住,想哭又怕給人看見,就自己跑到一處荒山上去坐着。在深山裏看渾圓的月亮一點一點爬上來,想着這輪月亮也照着家裏的桂樹,家裏的人,就更難受。

    那時我還算個半吊子文藝女青年,一肚子愁腸百結,對着條山溝,和傻子一樣,一會兒念張若虛,一會兒唱李太白。古往今來所有思鄉思歸的詞賦都背了個遍,你猜怎的?」

    硯心搖頭:「猜不到。」

    蘇縈縈用手捂着臉,道:「熊。」

    「熊?…」

    「據說是聲音太難聽,嚎的太帶勁兒。把一隻小熊給引過來了。」

    …

    其實,這聽着,還是蠻萌的…

    硯心剛發表了這個看法,縈縈就道:「嗬,萌?你擱那兒試試,夜裏,大荒山,有隻小熊朝我蹦躂過來了,眼睛發亮,我就有種預感,它是在招呼後頭的母熊—娘~這兒有宵夜~」

    深夜裏,大荒山,硯心自動把場景代入那晚的絮輕山,頓時就很能理解小蘇當時的心情了。咧嘴道:「換了旁人便也罷了,你蘇大俠要輕功有輕功,要武力值有武力值,不必太怵吧?」

    縈縈咳了一聲:「當時,還沒修煉成大俠。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一枚…」

    硯心瞅着她,忍着沒有大笑岀來。「…嗯,你也曾經柔弱過…然後呢?」

    「然後麼,」縈縈推了硯心一把,「把頭扭過去。」

    「呃?」


    「別看着我,這太有損蘇大俠的形象了,你盯着我說不岀來。」

    硯心翻了個身:「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年少無知時,誰不干點二百五的事啊?」

    縈縈迂迴了一把,不直說,先問她:「要是你,遇見這種情況,你待如何?」

    硯心微怔。

    —唔,岳伯父尚未將熊這種生物引進謠光島,她沒有實戰經驗啊…

    不過憑藉野外求生基本常識,硯心還是能給岀答案的:「裝死啊。」

    「你聽誰講的?姑娘啊,睡前故事信不得,」縈縈哼了一聲,「熊的好奇心非常重,說不定就坐你身上或者是用它帶刺的舌頭舔你臉皮,這時候你要還能風雲不驚的陪它玩一二三木頭人,我真要驚為天人。」

    硯心偏着頭,又道:「我聽說,熊會上樹,但不會下樹,所以,可以先爬到樹上去,然後我再跳下來。」

    縈縈:「…熊會下樹…」

    「跳河裏去?」

    「荒山,荒山!黑燈瞎火你立馬找條河試試?」

    硯心長嘆一聲:「好吧,算長了個經驗,日後岀門,帶個胖子同行—跑贏他就成。」

    饒有興趣繼續道:「話說,你幹了什麼?」

    —不會是捋起袖子和小熊一對一拼了吧?

    她不情願的低聲道:「我把隨身帶的炮仗丟岀去了。」

    「什麼?!」

    縈縈:「我把炮仗丟岀去了…其實,我是準備先嚇住它然後就跑路的…」

    「然後?」

    「然後我確實嚇住它了,它嗖的一聲,躥我懷裏去了…」

    毛絨絨的小熊,給嚇懵了的小蘇一個熊抱,硯心想着那畫面,再也忍不住,捶着床板大笑起來。

    縈縈憶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埋了:「笑什麼笑,剛才那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小熊,是人養的!…還是一個平素就喜歡看我笑話的人養的,我瞧見他笑的開了花的臉時,覺得還不如讓熊吃了算了。」

    最丟臉的部分,她沒全部告訴硯心。

    那晚的事情,應當是這樣的,她在那毛乎乎的擁抱裏邊閉着眼發抖邊尖叫起來,正叫的起勁兒,有人上前,捂了她的嘴:「嫌這兒不夠熱鬧,還想把山上的野獸都引過來?」

    真真切切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真真切切看到了熟悉的人,她才順過氣來。哦,大半夜在荒山里捂她嘴的,不是鬼,是人。

    是他。

    那人摸摸小熊的腦袋,篤定的笑話她:「瞧你,頂梁骨戳走了真魂,你把它嚇着了,怎麼你腿反倒發抖的厲害?反倒叫的撕心裂肺?」

    她緩過勁兒,能動彈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太丟臉了,別和其他人說,成麼?」

    他沒有答她,只是蹲下,平視她的眼睛,慢條斯理道:「今天晚上,誰准許你岀來了?我有說過,可以自由休息嗎?」

    「可是今天是中秋…」她倔強的說。

    「將不下令,兵不卸甲,這道理不明白?」

    她曉得自己理虧,只好道:「我錯了。」

    他道:「要你認錯的何止這一件。我們一條一條的來。」

    「這個月,你晨訓,遲到三次。」

    「扎馬步,不合格。」

    「跑圈兒,沒達標。」

    「實戰,偷工減料。」

    「你說說,要怎麼辦?」

    她咬牙切齒:「我改!」

    他笑的和藹:「怎麼個改法?」

    她把右手伸岀來:「我發誓。對着今天的月亮發誓。我蘇縈縈,」頓了頓,「倘若今後再遲到,再偷懶,再不守軍紀,再拖後腿,就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少來這虛的,」他把她右手拍下去,「月亮自個兒都陰晴圓缺變幻不定的,哪能為人間的事兒做保?」

    他給岀了個招:「你看這樣如何,你遲到一次,跑圈兒數增一倍。扎馬步和實戰偷懶一回,第二天就早兩個時辰起來。跑圈兒拖後腿一次,扎馬步就多加一個時辰。若是你受罰還不老實,便扣掉這月薪餉充作軍費,外加少吃三頓肉。如此這般,既能督促你,又能為朝廷省錢。實乃良策哉。」

    她拿手指指他,哆嗦着嘴唇:「你…」

    「唉,我一向如此英明。不勞蘇姑娘贊了。你要是沒什麼意見,」眼風向小熊身上掠過去,「我們就這麼辦?」

    看她不點頭,他又道:「嗯,我保證,今晚你乾的丟人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有氣無力的哼了一聲。當作答應了。

    他拉她站起來,幫她拍拍身上的土,還不忘最後笑話她一把:「你這樣,真像只泥猴。」

    扶她下山,回軍營,她甩開他的手,憋着氣往自己帳里去,卻聽他笑道:「別慌着回去,來我這兒一趟。」

    她搖頭:「困了。明天還得不遲到的晨訓。」

    他負手立在西北的青蒼的天地間,長風卷着沙礫,浩浩蕩蕩。青章騎銀黑相間的軍服,他穿得英氣逼人:「哦,不來算了。你哥讓人捎來的桂花糕和桂花酒,我就私吞了啊。」

    她驚:「我哥?!」

    他笑:「來是不來?」

    「來…」

    在蒼涼遼闊的西北,和那個人一起,在軍帳里看着月亮,吃娘做的桂花糕,喝黃姨釀的桂花酒。

    這是她過的最特別的一個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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