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沉光歸南路

    南樳第二天醒來之後,迷迷糊糊第一件事情就是摸腦袋......好在,燒退了,額頭上都是一夜高燒過後的冷汗。

    嘴巴乾的要命,南樳跑到廚房去,直接倒了一大杯水灌進嘴巴裏面,這才想起來要給顧沉光打電話。

    可是因為高燒,她起的比平常晚了很多,此時寧婉正坐在客廳里翻着本書,安安靜靜的,神色淡漠,南樳不好去打擾。糾結良久,還是作罷。

    左右現在小顧叔叔應該也在睡覺,她等等再告訴他自己沒事便好。

    剛要回屋,就在樓梯轉角處看見靜默站着的父親,神色不明。

    南樳一頓,走過去,站到路盛銘面前,輕聲問:「爸爸?」

    呆立着的人這才抬頭,眼睛裏全然是南樳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他聽到南樳的聲音,微微一怔,並未開口。

    父女兩就這麼對面站着,不知所措。

    良久,路盛銘出聲,聲音沙啞像是經年打磨的紙:「南南,對不起。」

    南樳一愣。

    抬頭看過去時,卻只剩下父親偉岸卻蕭索的背影。

    如此不合,理所當然讓人心頭一窒。

    ————

    而原本應該在香甜睡夢中的人,現在正等在美國紐黑文機場的候機廳里,一個半小時後的飛機回國。

    顧沉光坐在候機廳的椅子上,輕呷一口手裏的熱咖啡。長時間的精神緊繃讓他整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

    再看一眼手機,還是沒有消息。也不知道燒退了沒有。

    他難得有了些急躁的情緒。

    前幾天中國政府強勢政府介入疫情的防治工作,兩位部級高官引咎辭職,他才知道原來北京的疫情已經那麼嚴重。所謂的平靜,不過為官者表面功夫極致的偽裝而已。

    一夜之間,北京人好像成了全世界最不受歡迎的人。

    2003年3月,戰火剛剛染紅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空,另一場沒有硝煙卻更為可怕的戰爭已在亞洲大陸的這一端悄然拉開序幕,傷亡無算。

    比如,這一趟去北京的飛機上,也只有他和另一個年輕男人兩人而已。

    另一個中國人。

    兩人對視一眼,某種共通的思慮在一瞬間匯合,勿需言語。輕輕點頭致意,收回目光。

    顧沉光喝淨杯中最後一口咖啡,指間輕輕把玩着素紋的空紙杯,目光沉靜。

    倒是那個年輕男人先出了聲——這時候還能踏進同一條路的人,免不了惺惺相惜。

    「你在這邊讀書?」

    顧沉光抬頭,輕捏杯口:「恩,讀法。」

    那男子一笑,很是好看:「怎麼在這個時候回北京?」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顧沉光不答反問:「先生是醫生吧?」他身上有很重的消毒水氣味。

    那男人一愣,隨即點頭:「沒錯......這怎麼了?」

    顧沉光收回目光,語氣平靜:「我雖然不是醫生,但好歹是中國人。」

    我的故土天災正盛,我的親人迎對罹難,我雖無精湛醫術能救得了誰,可也願回去一起面對,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

    中國人。

    那醫生深深看了眼顧沉光,男人沉靜的側臉如此年輕,卻意外有着讓人安心的強大與篤定。他未再言語,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中最新的研究成果。

    良久,輕輕一笑。

    不錯。

    ————

    顧沉光下了飛機之後,看到眼前的景象,整個人都有一瞬的怔愣。儘管每時每刻都在關注北京的情況,可永遠沒有親眼看見來得震撼。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嚴重。

    整個機場幾乎只剩下零星幾個工作人員,臉上帶着密實的口罩,神情凝重。相比之下,他一個不帶口罩的人在這裏反倒成了異類。

    心裏那份不好的預感愈發嚴重,他的眉心不自覺緊皺起來。

    飛機上同程的那個年輕男人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

    顧沉光回頭,那人早已帶好了口罩,此時神色遞給他一個尚未開封的,神情亦是無奈。

    顧沉光笑笑,道了謝,伸手接過,拆開隨意掛在了臉上。

    兩人並肩往外走,顧沉光想起家裏小姑娘還尚不明確的情形,開口問自己身邊的專業人士:「先生是一直在美國生活?」

    那醫生搖頭:「不是,我在北京工作,這次去美國是做sars病毒的應對研究。」


    「哦。」顧沉光輕輕點頭,繼續問道:「有什麼進展麼?」

    那醫生聞言輕輕搖頭,眉頭緊緊皺起,神色複雜。顧沉光心不禁一沉。

    「沒什麼太大的突破,說來說去還是原來的老法子,打激素。可那種激素,打完人命是保住了,但估計這輩子也完了。」言語間看顧沉光一眼,目光沉重,帶着自嘲:「不死的癌症,聽過麼?」

    顧沉光沉默點頭。

    之前沒聽過,最近不可能不知道。

    話題太過沉重,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沉默的拖着行李往外走。

    出機場後,顧沉光伸出手,真摯的說了句:「平安。」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是最好的祝福。

    那醫生笑起來,眼睛裏有細碎的光,遮了半張臉卻依舊英氣逼人:「你也是。」

    隨機想起什麼,又囑咐道:「要真發現了什麼,沒確定之前千萬別去醫院,否則沒病也出不來,會被一起隔離。」說完苦笑了聲:「那地方才是最危險的,現在就是個病毒匯集所......顧先生,我真的非常不希望在那裏見到你。」

    一個無時無刻不待在醫院的人,卻在費心盡力的囑咐還健康的人千萬不要去醫院,因為在那裏會丟掉性命。可這個囑咐別人的人,卻在話音落下之後,便義無反顧的踏上走進醫院的路。

    顧沉光點頭,嚴肅而感激:「多謝。」

    回去的路上,顧沉光拿出手機開了機,不出所料的看見了一通未接電話。

    她還真是乖,打一個他不接就再不打過來了。

    顧沉光在心裏苦笑着搖搖頭,按了快捷鍵直接撥了過去,「嘟嘟」的連線聲頓起,平靜而單調,卻生生把他的心越吊越高。

    所幸,很快被接起,在嘟聲消失和人聲未起的那一瞬間,顧沉光竟然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連成一片,黏在一起像是緊握的手心裏的汗。

    不長的指甲刺入掌心,意外竟覺得疼。

    直到熟悉的嗓音傳來:「餵?小顧叔叔嗎?」

    顧沉光緊握的左手一瞬間鬆開,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氣。

    他輕輕緩了緩,完美的掩藏起剛剛情緒的波動:「恩,是我......你怎麼樣了?」

    南樳帶笑的聲音很快傳來:「沒事啦!我燒退掉了......是不是讓你擔心了......」

    說着聲音越來越小,抹不去的心虛。顧沉光隔着電話都能想像出她眯着大眼睛滿臉歉意的小模樣。

    輕呼口氣,剛剛一直神經緊繃着還不覺得,這下子知道人沒事了,整個人放鬆下來,遲來的疲倦感瞬間侵蝕,說句話都懶。

    他輕嗯了聲,說:「那就好。」

    過分的疲倦讓他非常想回家好好睡一覺,可不行,小姑娘這次肯定嚇壞了,他得去看看。

    「你現在在哪?」

    「啊?」南樳一懵,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麼,但還是乖乖回答:「在家裏。」

    「恩,我現在在北京,半個小時後去接你。」他言簡意賅的交代。

    南樳不可置信,一瞬間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啊?」他怎麼會在北京?!

    「恩。」他身體太累,不願意多說話。

    想掛電話,忍不住又交代一句:「乖乖在家等我。」

    「......好。」還沒反應過來。

    電話掛了半響,南樳才終於找回自己的神志,看着自己手裏的深紅色話筒......小顧叔叔回來了?

    第一反應就是由心而發無法淹沒的喜悅,連嘴角都不自覺輕輕咧開,眼睛一瞬間亮起來,緊接着第二反應:這種時候......這種時候他為什麼要回來?!

    那些外來打工的人和外國留學生都逃難一樣的離開,他怎麼還要回來呢?

    南樳無意識的倚在茶几上,看着窗外細投進來的陽光發呆。

    就算大地一片黑暗侵蝕民不聊生,可每天的陽光還是一樣的美呢......所以,小顧叔叔就要回來了嗎?

    回來也好......這些天路盛銘還是照常去公司處理一些必要的事物,家裏只剩下她和寧婉,空氣中到處都是無法消弭的尷尬和冷淡。

    南樳對寧婉是有一些歉疚的。

    哪怕她自己也是被迫被接來北京的——寧婉多年無出,路老爺子不願路家斷了香火,這才想起她這麼一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哪怕丟了路家的面子也要把她接來北京。

    不管她是不是有心,她的存在追根到底還是破壞了寧婉本該和諧美滿的婚姻。況且,寧婉對她雖說不上友善,可她來這裏這麼久,卻也未曾對她懷了什麼惡意,大家相敬如賓,不冷不熱的過日子。

    南樳很清楚,這樣的和諧和平靜的來源,是寧婉身為一個大家閨秀從小教來的好修養,是她本就溫和的性格。是她自己,憑着寧婉的這份好修養和好性格,住在這個家裏讓她痛苦。也讓自己痛苦。

    她不習慣去面對別人的冷漠,唯一的辦法,只能把自己偽裝的越來越冷漠,予以抗衡,不至於冰封萬里。最後的結果,一個家裏,兩個人,沒有半分笑意。南樳不懂怎麼去討長輩的歡心,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關係越來越冷。

    ......好在,顧沉光要回來了。

    南樳閉了閉眼,心裏那份無法抑制的情緒越來越複雜,半個小時的時間像是比半個世紀還要漫長。索性抽了張數學卷子開始做,靜心。

    路上,顧沉光坐在家裏派來的車上,偶然抬眼看到車窗外一對小情侶經過,帶着情侶口罩——蒼白的口罩上畫着黑色醒目的幾個大字母:「nosara」!

    倒好像有了全民抗戰的味道。

    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所有人都顯得義無反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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