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放桃花

作品:《煙雲錯

    許媽媽聽了阿珍的誇獎,面上生輝,介紹那些點心道:「是我自己作的,也就用江米粉,填些豆沙的核桃的餡,炊熟了,放涼,可以吃好些日子,其實也簡便得很。」

    阿珍看看糕點、看看許媽媽,笑笑,不說話。許媽媽疑惑道:「怎麼了?」

    阿珍笑道:「我看師母點心做得這樣好,不像如今上海女子做得出來的。」

    許媽媽也笑起來:「果然我是本地人【注】,祖上是鎮海的。」趁勢誇說一番:「說起我祖上,倒是出過巡撫、按台的,傳到我父親一輩,看淡功名,過來華亭買一片田產過日子,心太實了,鴉片戰爭時把田又捐出去一大半,朝廷賞了個貢生,如今有什麼用?只我記得從小家裏吃住頂頂講究,是遍遭去找那些好食譜的。讓我什麼菜都會做,才准出閣呢!如今誰還會這個?」

    (註:所謂「本地人」,指的是上海郊區地段居民,基本上是農民,與市區居民不可同日而語。這裏,許媽媽自己招認了比較土氣的出身,但「本地人」三字又是地道的市區滬語,隱隱有自矜如今爬上來了的意思。)

    抱怨夾着炫耀,虛虛實實,阿珍只笑,也不去究根底,聽她說完了,同思凌道:「大少爺找小姐呢,小姐也不去!」

    思凌臉一板:「他又病痛無聊找我消遣,我不去。」

    阿珍道:「小姐這次可冤枉大少爺呢!你知怎的?舅老爺上次說的小電影機,他着人送了來,這才剛要裝呢,大少爺說二小姐喜歡的,一定要二小姐來看。小姐說大少爺想不想着小姐?」

    思凌便不響。阿珍知道她脾氣,笑吟吟等着。許寧好奇壞了,不敢問,只拿眼瞅着母親,許媽媽聽着話里另有文章,心想他們大戶人家,陳老爺又是軍閥出身,小老婆多、子女多,爭風吃醋搶家財,糾葛頂複雜不過的,旁人不懂,湊趣得不好,白惹人家不高興,便不插嘴。思凌自己靜了一會兒,問:「現在裝上了沒有呢?」

    阿珍道:「工人在看設計書、又量屋子牆尺寸,看怎麼安的好,還沒動手,小姐再不去,卻趕不及了。」

    思凌便拉了許寧手道:「我們同去看。」

    許寧嚇一跳,心是想去的,只是怯,不應聲,光着兩隻眼求告的看母親,許媽媽搖頭道:「怎好這樣去擾府上。」


    阿珍也勸道:「如今攤了一地的螺絲、紙片、木盒子,亂糟糟怎好待客,不如等裝好了,問了太太的是,專買幾盤大中華、聯華他們電影公司的新動畫片,給小姐款待客人罷!」

    許媽媽聽了,更是替許寧堅辭。思凌滿面不痛快,想了想,對許寧道:「那我先去試好了請你來。你要來!」

    說得摯誠,許寧不覺已點了點頭。阿珍替思凌掠頭髮,許媽媽另扎了兩包點心硬叫阿珍帶回去,又道:「小姐的衣裳等我洗好了送去。」阿珍笑道:「偏勞師母。」一時便帶思凌去了。許寧但覺室內還余着香氣,似檀非檀,似麝非麝,是思凌身上沾染下來的,不知是洋肥皂,還是西洋香粉、香片,這樣好聞,正發呆,忽見樓梯口一個腦袋,嚇得叫出來。

    許媽媽已在院子裏搓出衣服來晾着,聽女兒尖叫,還當出了什麼大事,忙跑回來,樓梯腳仰臉一看:「這不是阿坤嗎?阿寧你鬼叫啥?」

    樓梯上頭那個男孩子徐徐轉臉,穿着普通的藍布短打衣褲,不合身,袖子褲管都短上去一截,露出手腕腳腕,纖瘦得像女孩子,面孔黃瘦,眼皮稍有點腫,向下垂蓋着,眼角微微上撩,帶點桃花的樣子。許寧定定神,也認得了,這是隔壁陶家裁縫鋪的兒子阿坤,常來常往的。這會兒悄沒聲的貓進來,杵在樓梯口,原是從窗子裏看許媽媽新晾的西式孩子衣裳,荔枝色袖口上押着珊瑚紅洋紗蕾絲窄花邊,凝了水,一滴一滴往下墜,陽光照得滿目晶瑩,腰身收得窄窄,別有種俏麗。

    許寧指着陶坤向母親告狀:「他嚇我!」

    許媽媽不便介入小孩子的糾紛,陶坤則朝着那衣裳問許寧道:「不是你的罷?」

    「不是。幹嘛?」許寧問。

    阿坤默然,手指於欄杆上滑動,像在猶豫。他身上就有那種奇怪的氣韻,仿佛沉默也沉默得脈脈、猶豫也猶豫得繾綣。

    許媽媽動問了:「阿坤你來作啥啦?」

    眼睛瞄着他手裏挎的竹籃子。

    陶坤道:「上次阿姨的碗,我爹叫我還過來。」細細指尖掀起籃蓋。許媽媽上次在鄉下人那裏揀便宜買了一大袋田雞,拿青椒炒了,吃不完,用白底藍花瓷碗裝了一碗捧過陶裁縫那裏,如今人家還回來,自然不是空的,洗得乾乾淨淨碗裏、一個乾乾淨淨紙包,用細繩包着,清香沁人,也不知裏頭是什麼。阿坤道:「正好親戚送磚茶來,爹說記得許師傅也愛喝這個,就叫我送包過來。」

    許媽媽計其價,幾倍於青椒炒田雞,連忙道:「那老殺坯愛喝什麼,記他幹嘛?」手裏還是接了,收進柜子,桌上沒吃完的點心抓了塞到阿坤衣袋裏,又道聲慚愧,「還要問你們借個熨斗,我們家的不好用了,燒不熱,問你爹借個使使。」便隨阿坤過裁縫鋪去,囑許寧和小夥計看鋪子。

    小夥計袖着手,在櫃枱後面躲懶打盹,許寧在窗後凝視院中晾的衣裳,望着衣裳後的牆頭、牆頭後微露的樹冠與公館尖頂,想:「她的電影機能裝好麼、真會請我過去玩麼?」有些慌張,再想,「至少等她衣服熨好,我問母親討這個差使,替她送過去,那就能進她家了。」這般想着,有了慰藉,面上微微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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